在我们家的不多的几张旧照片当中,有一张是我满月的时候的黑白照片。现在母亲看到它的时候,仍然忍不住感叹着对我说,你不知道小时候是多么的漂亮,那时几乎所有见到你的人都说你很可爱,很健康,每个人都争着要抱你。照片上,我坐在摇篮里,全身上下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白白胖胖的小脸,确实是那种人见人爱型的。我想这和母亲丰盛得乳汁和快乐的心态不无关系。
但是这种快乐并没有持续多久。母亲说,我出生两个月之后,突然发起了高烧。在村里的医院打针吃药,但是烧就是退不下来。后来,医生没辙,建议去县城看病。去县城诊断得结果是我得了脊髓灰质炎。于是一场艰难的旅程开始了。因为在随后的一百多天里,我的烧一直没退。没有多余的钱,但是每天都要去治疗。没有车子,十多公里的路只好靠步行。一天两次,母亲和父亲轮流抱着我往返于县城与家之间。终于,可能是上天被父母的爱心感动了,我不仅没有死去,而且连后遗症也没有留下。
母亲仍然没有满足,她还想再生一个男孩。可是这时计划生育已经在农村开展的如火如荼了。母亲,和同样有封建思想的父亲毅然决定拖着我们三个孩子远走他乡,开始不安定的漂泊生活。
记得有一年吃年夜饭的时候,母亲逐一的扫视了我们五个孩子后,笑了笑什么也没说。现在回想起来,母亲当时的目光其实十分的意味深长。我想,母亲当时的目光一定穿过了重重的岁月的阻隔,看到了我们从襁褓开始,慢慢在艰辛的生活中茁壮成长,成长,直到我们健康的坐在这里围成一圈。这应该是一部很长很长,故事情节并不吸引人的电影,但是母亲却看得津津有味。
闲暇的时候,母亲总喜欢说,我们每个孩子都有许多很特别的故事。我从母亲如数家珍的讲述中了解了很多关于我们自己早年的历史。比如,大姐小时候是一个勤快懂事的孩子,四岁就学会了帮母亲照顾妹妹了,五六岁的时候就会帮母亲洗尿布抱小孩。大姐是一个很乖的孩子,特别是在逃计划生育的那几年,吃过很多苦,母亲这样评价大姐,声音中充满爱怜。
而二姐据说因为长了一副聪明样子小时候很讨父亲的喜欢,但是感觉似乎比较迟钝。有一次父亲特意给才三岁的二姐做了萝卜炖肉汤,一边喂一边讲着故事,没想到二姐居然在这当口无声无息的撒了泡尿,把父亲的裤子都弄湿了。讲到这里母亲忍不住笑了起来,小敏也真是,都三岁了说尿尿就尿尿,也不会事先表示表示。我们也笑了起来。
其他还有:我的大妹妹六七岁时曾因为夜盲症掉进了别人家露天的茅坑;我那个现在长得最胖的小妹小时候居然傻到不吃鸡蛋——母亲说她天生不会享受……很多关于我们的事件在我们还没有记忆之前发生,都被母亲给记下来了,而且活灵活现。虽然有很多基本上属于劣史,但是母亲不在乎。因为在她看来,这些都是十分珍贵的史料,证明了我们的过去现在未来和她自己的青春年华。
母亲和父亲远走他乡逃计划生育的那年,我四岁。那时我的大妹妹一岁。母亲说,当时的境况确实比较糟糕。两个大人,四个年幼的孩子,还有几袋行礼——我只能这样想象他们奔赴火车站的情形:父亲背上背着二姐,一手牵着大姐,一手拖着重重的行李,母亲怀里抱着妹妹,背上背着我,手里还挽着个包裹。母亲说,其实当时他们俩是从没出过远门的,只是凭着一股盲目的勇气在前进。因为在那个时候,我们村比较流行这种逃计划生育的方法,其中不乏成功者。
他乡的生活无疑使母亲更加劳累了。当时父亲承包了十多亩地,所以母亲不得不帮助父亲下地干农活。很快,小妹就出生了,接着每隔两年,我就添加一个弟弟。我想当时母亲肯定比父亲更加辛苦,因为母亲还要照顾我们这些并不十分懂事的孩子。母亲说,当时确实比较累,常常忙到天黑还要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做饭;坐月子也不能完全休息,要担负给在田里干活的父亲送饭的任务。我记得当时我放学回家,是看不到母亲的。只有扑在饭桌上睡上一觉,才能闻到家里的饭香,睁开惺忪的睡眼,看到的是母亲在灶台边忙碌的背影。吃完饭,我的睡意很快又侵袭了我,于是我又趴在饭桌上睡下。朦胧中母亲轻轻的把我玩耍了一天的脏脚洗干净,又轻轻的抱我上了床。
也许当时我们的家确实处于比较慌乱的状态当中,但是,在母亲竭尽全力的经营之下,我们并没有感到太多的苦难,我们和大多数孩子一样吃饱喝足,无忧无虑。母亲却因为过度的劳累,病倒了。她开始发低烧,咯血,变得一天天消瘦起来。到医院去一诊断,肺结核。于是,从此,母亲又多了一项任务,在抚养孩子和辅助丈夫的同时,还要同肺结核这个长期的慢性的病魔作斗争。
我当时还太小,没法理解母亲当时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现在想来,母亲当时的心境一定很糟很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