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母亲今天的精神极好,不停地与舅舅低声的交谈着。两个乐手在大家的欢呼声中精神抖擞,憋足了劲,将一曲“喜洋洋”吹奏的分外喜洋洋!邀请来的摄影师和电视摄像师也开始为大家拍照,不停的选择着角度,只见闪光灯不停的闪烁,为我们照下了一幅幅难忘的照片,摄下了一张张欢快的场面。
——现在摄的是“全家福”。全家福,全家福,福在全家,全家幸福!
我们簇拥着母亲,让她坐在正中央。大家则围着她挪来换去,终于坐定。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我却情不自禁的想起了父亲——在这喜庆的时刻——这里唯独少了他!
我一直敬仰我的父亲。他身体痩弱,细高的身材常常弯着腰,我总说是那个年代生活的重负压弯了的。1963年4月12日他因工牺牲,那时我才10几岁。
记得父亲出事的那一天,我正在校上课,通知噩秏的那个人到校说“你父亲在井下受了一点轻伤,你回去看一下”,并让把弟弟也叫回去。当时我竟傻的一点也没有意识到此时爸爸出事了。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们之间连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那个人的表情漠然,我才意识有些不妙。到了家里,母亲的模样令我吃惊,骤然霜白的头发,憔悴的神情让我一下子感到天塌下来一样。她把我搂在怀里,泣不成声。我才深切地知道从此我将永远失去了父亲!我尊敬的父亲!
在以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母亲当时悲痛欲绝的样子常常留在我的脑海里,历历在目。
在父亲的追悼会上,我披麻带孝,按照叔叔的安排,痛哭流涕地回忆起爸爸对我的种种关爱,觉着自己一下子长大了,并涌出一种作为长子的责任。几天后,爸爸的遗体入殓,妈妈为他送行。当看到他的穿戴里,没有那件她新给他做的、也是最贵的那一件上衣时,她固执地坚持一定要拿来披在他的身上,如愿后,她才让他上路了。
爸爸的坟墓就葬在陈家河矿的山脚下,这块他生活了大半辈子的土地,成为他永恒的归宿。以后矿上修起了一个四周见方的坐坛,上面立起了一座纪念碑。多少年后,纪念碑已经斑斑驳驳,仅有几棵小松树在西北的黄沙里随风摇晃着。
因为父亲是为了抢救三名阶级兄弟而牺牲的,所以在那个年代里组织上能够罩在父亲头上的光环,一下子便由我替他光芒万丈起来。
为了对工人、学生进行无产阶级的传统教育和舍己救人的英雄主义教育,作为一个临近考高中的我从此便停止了上课,不停的到不同的场合和地方去“演讲”。我是报着对父亲的思念之情和极其虔诚的态度去完成这项“任务”的。
我讲道,父亲虽只是一个采煤小组长,但对工作却极为认真,他是劳动模范,多次参加全国群英会。出事的那天,井下发生大片“冒顶”事故,他实际上已经跑到了安全地带。但当他知道冒顶处,埋住了三名到矿不久的新工人还没有爬出来时,他一点都没有犹豫,立即返回出事地点,几次用力,终于将他们三人拽了出来,脱离了险境。每说到这里,父亲的样子就似乎立在我的面前,我由衷的为父亲而感动。可紧接着顶板又垮了下来,煤块掺着矸石一下子把他埋了进去。父亲几次挣扎,都因为身体不好没有能够站起来。以后听有经验的老工人说,这时如果有人伸手去拉他一把,他完全是可以脱险的,因为浮煤并没有带给他致命的创伤!哪怕仅仅是赶来一个人用铁锨刨一刨,他也有可能获救。但是,没有,周围的人一个也没有,所有的人都跑远了,就连被他救的那三个人也跑得无影无踪!空旷的巷道只有父亲微弱的生命在挣扎!
我的“诉说”一到此处,一股凉气常使我热泪盈眶。那莫名的悲伤和说不清的哀怨,在当时我是不能理解的。
父亲一生为人厚道,人缘极好,他甚至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就在他生命的危急之时,想到的仍是那几位新工人。我不知道瘦弱的爸爸,当时哪来的气力能将那几个新工人拉出来?我也不知道他在奋力挣扎、求救无援时,那是一种何等悲惨的心情!
爸爸去了,他走得太早了!留下了许多光荣,也留下了深深的遗憾和眷恋。这些荣誉和光荣,与以后母亲的艰难和孤独相比,显得那么地苍白和那样地微不足道。
父亲,在这母亲70大寿的时候,孩儿向九泉之下的您问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