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生之寂寞苍茫的氛围
人生的艰难,与人生之原始的茫昧俱始。庄子说「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又说「人之生也,固若是茫乎?其我独茫,而人亦有不茫者乎?」这话中实包涵无穷的慨叹。我们且不要说佛家的无明,基督教之原始罪恶一套大道理。记得我在中学读书时,看见一首诗。第一句是引鲍照「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下面一句是「父母生我时,是并未得我之同意的。」
实则世间一切人、一切英雄豪杰、文士、哲人亦同样是未得同意而生。一切人当其初生,同是赤条条的来,同是堕地一声啼。世间的婴儿之环境,千差万别,却无一婴儿曾自己选择他的环境。婴儿或生于富贵之家,或生于贫贱之屋;或生而父母早亡,或生而兄弟成行。真如范缜所谓一树花,任风吹,而或坠茵席之上,或坠粪溷之中。婴儿堕地一声啼,乃由外面的冷风吹他,他不曾相识;其啼,表示其对于此世界之原始的生疏。但是他一被携抱入母怀,便会乐被抚摩,进而知吮吸母乳,张目看世界。此又表示他对此世界有一内在的亲密与先天的熟习。而当其一天一天的长大,即一天一天的增加其对环境之亲密与熟习,而要执取环境中之物为其所有,并同时负荷着其内在之无穷愿欲,在环境中挣扎奋斗;亦必然要承担一切环境与他的愿欲间,所发生之一切冲激、震荡,忍受着由此内在愿欲与外在环境而来之一切压迫、威胁、苦痛、艰难。这是一切个体的人生同无可逃避的命运。
一切个体人生,如是如是地负荷了,承担了,忍受了。由青年、而壮年、中年、老了、死了。
一切人的死,同是孤独的死。世界不与他同往,其他一切的人,亦不与他同往。他死了,日月照常贞明,一年照常有春夏秋冬,其他的人们照常游嬉。人只能各人死各人的。各人只能携带其绝对的孤独,各自走入寂寞的不可知之世界。此之谓一切人由生至死的历程中之根本的茫昧。
对于这种个体人生,由生至死的历程中之根本茫味,我在此文不想多说什么。生前,我不知自何来;死後,我不知将何往。何以造化或上帝,不得我同意而使我生,亦不必即得我同意而使我死?这是一最深的谜。此在宗教家可以有解答,哲学家亦可以有解答。但是我们同时要知道,此一切解答,一方似销除了此谜,同时亦加深了此谜。而我所信的最高的哲学宗教上之解答,正当是能解答此谜,同时能真正加深地呈露此谜于人之前。所以我们亦可暂不求解答,而只纯现象的承认此一事实。此事实就是人生原是生于一无限的茫味之上。生前之万古与死後之万世之不可知,构成人生周围之一无限的寂寞苍茫之氛围。以此氛围为背景,而後把我们此有限的人生,烘托凸显出来。人生如在雾中行,只有眼前的一片才是看得见的,远望是茫茫大雾。人生如一人到高高山顶立,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四围是寂静无声。人生又若黑夜居大海中灯塔内,除此灯光所照的海面外,是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大海。人生是「无穷的生前死後的不可知,而对我为一无穷的虚无」之上之一点「有」。何以此无穷的虚无之上,出现此一点有?这是人生之谜,这是人生之神秘。诗人常能立于此有之边沿,直面此神秘而叹惜。宗教家修道者,由此「有」向无穷的虚无远航,而或不知归路,亦无信息回来。而常人则在灯塔中,造一帐幕,把通向黑暗大海的窗关上,而视此神秘与谜若不存在,而暂居住于此灯塔内部之光明中,以只着眼在此一点「有」之上,亦暂可使这些问题都莫有了。而此一点「有」之自身,亦确可展现为一无穷的世界,其中有无数的人生之道路。而我们今天所能讲的,亦只是此一点「有」中之人生之路上的一些艰难。
(二)生存之严肃感,与人为乞丐之可能
我所要说的人生之艰难,是要说人生之路,步步难。这难处实是说不尽的。我在十五六年前便曾写一书,初名人生之路。後分为人生之体验,道德自我之建立,及心物与人生之上卷,分别出版。我当时想人生之所求,不外七项事,即求生存、求爱情、求名位、求真、求善、求美,与求神圣。到现在,我还可姑如此说。人生实际上总是为这些要求所主宰的。而这些要求之去掉与达到,都毕竟一一同有无限的艰难,此艰难总无法根绝。我现在即顺此线索,一一加以略说。
前三种要求,是俗情世间最大的动力。因其太平凡,哲学家恒不屑讨论。然而这亦是哲学家的错。实际上这些要求,都有其平凡的一面,亦有其深远的一面。对此二面,有大愿深情的人们,同不应当忽略。
人之求生存,毕竟是人生的第一步的事。而世界上确确实实有无数的人,其一生盘旋的问题,就是如何在世界上生存。人为生存而辛苦劳动,为生存而走遍天涯,谋求职业。当我听见凤阳花鼓词中「奴家莫有儿郎卖,背起花鼓走四方」时,我了解人生无职业的真正艰难,知此中有无限悲哀。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职业,亦都是人互求解决其衣食住等生存问题的职业。人为什么要求生存?这实与上文所说人生之茫昧俱始。我之生,确不是父母、上帝、或造化,得我同意而生的。如我之前生曾表同意,我亦记不得。而我生了,我会有继续生存的要求,此要求之何以会出现,这本身亦并非出自我之要求。然而此要求,就如是如是的出现了。人都怕饥饿与寒冷,人有空虚的胃与在冰雪中会战栗的皮肤。都不是我先要求此怕、此胃、此皮肤,而後他们才存在。人生百年中,每日吃了又饿,饿了再吃;破衣换新衣,新衣还要破。如此循环不息,毕竟有何意义?我们说只求食求衣的人生,是衣架饭袋的人生,这人生是可笑的。但是说其可笑,是穿暖了吃饱了以後的话。在人饥寒交迫时,人仍不能不求衣求食。这中间莫或使之,而若或使之。此中有无限的严肃,亦有无限的悲凉。人不能笑。此无限的悲凉之最深处,不只是饥而不得食,寒而不得衣,而是人为什么会饥会寒,会要求生存?此求生存之愿欲,亦是天所赋于我之性。但是我为什么有此性,却非我之自由意志或自觉心所决定。此只是一顽梗的事实。然而我之自由意志与自觉心,则不能不承担此事实。不承担可以吗?可以。如我可自杀,宗教家亦可发愿要断绝求生之意志。但是人在实际上除非逼到山穷水尽,很难安然的自杀,亦很难自动的断绝求生意志。这须大工夫、大修持。然而人不自杀,不断绝此求生意志,人即须承担此不知所自来的求生存之愿欲,照顾此空虚的胃与怕冷的皮肤。人之自杀难,断绝求生意志更难,而求继续生存亦难。此是一切人同有的艰难。
能读我之文章的人,大概是已吃饱了的人。但是世界上确确实实有无数未吃饱的人,为生活之担子所重压;而吃饱了的人,又有其他的求物质生活舒适的欲望。这些欲望,必然掩盖了未吃饱的人所感的此问题之严肃性,亦必然掩盖了对未吃饱的人之同情。这是非常可怕的事。但是我极易说明,此问题之不能掩盖。此问题实永在任何人任何时的眼前。因为我无论如何富有,我今天吃饱,并不能绝对保证明天之必能吃饱。而我之求进一步的物质生活舒适的欲望,亦不能保证其必能逐渐满足。当然,我们可本自己当前的处境来推测,我们之饿饭的可能性极少。或者还有种种徵兆与凭藉,以多少保证我之物质生活可逐渐舒适,以及财产之逐渐积累。但是一切之保证,永不能成绝对的。而穷饿之可能性,即终不是莫有。如果你真赤贫如洗,以至沦为街头之乞丐时,你怎么办?在文明社会的人,用各种社会救济、保险制度、银行制度、经济政策、国际安全组织,来保护人们的生命财产,其用心可谓至矣。但是这些真能绝对的保证人们的生命财产之不丧失吗?你能保证战争之不消灭人类吗?能保证地震之不震毁世界吗?就是莫有这些,你又能保证你自己之必受到此各种社会救济与制度等之恩泽与利益吗?你的才能、学问、知识,可因你忽然神经错乱,而全忘失;而你之一切地位名誉,亦即被社会上的人忘了。你有什么把柄,到那时不为乞丐?现在,实际上有街头的乞丐,则你即可能沦为街头之乞丐。此可能是你无论用多少力量,都不能根绝的。到为乞丐时,你将知生存问题的严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