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天路历程与现实世界之裂痕
据我的经验,一些真实的真理、美境、善德与神圣庄严之宗教感情之呈露于我,确实有时觉得这些东西,是从天而降。忽而觉自己之心扉开了,这世界原是如此永恒而坚贞之世界。但是这些经验,都是可遇而不可求。刹那间或一点钟不违仁的境界,我亦有过。于孟子所谓恻隐之心,我亦有一点真实的体证。但是我之此境界,距「日月至焉」还远,更莫说「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了。而此处之工夫如何用,我觉真是难上难。我自己实际上亦莫有工夫。如有工夫,只在求见理。而此中见理之大难处,则在要说此真美善神圣之世界,全是超越于现实世间,固有语病;说其即在此眼前之世间,亦有语病。此中必须兼超越于现实世界与内在于现实世界之二义,即:不即俗世,亦不离俗世之二义,出世间,而又不舍世间之二义,以得其中道。但此中道又如一无厚之刀锋,一不当心,便落入边见。因而对此中道之真正相应的体验,亦一滑开,便不是。但在此二边见间,人第一步理当落入前一边。即人首须肯定此世界在眼前的现实世间之上,而首先的体验,亦是体验其洋洋乎在现实世间之上。这步作到,则下一步之落下而圆成,便似难而又不难。而此第一步之难,则在人之真见得此世界之为一永恒、普遍、纯洁、贞定之世界而心好之之难。凡人之世俗情识之见之所向,无不与之相反。因而依世俗之情识之见,而生之哲学思想,莫不欲泯没或毁灭此世界之存在。此中人要剥落此情识之见,即须大费工夫。而此情识之见,即已剥落,如未有真工夫,去超化此情识之见所自生之根,则人亦不能安住于此世界。更莫说落下而圆成之一步了。
关于真美善神圣之世界,在现实世间之上的证据,并不难找。在世间第一流的哲人、诗人、道德性宗教性人物,同有其亲身经验的敍述。当柏拉图说他望见理念世界的庄严的秩序,当牛顿在晚年自觉为真理的大海边拾蚌壳的小孩时,当耶稣说有天国在上,宋明儒标出一天理流行的境界,及一切诗人音乐家说「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或听见天音时;他们必然同有一不与现实界之万物为侣的心境呈现。在此心境中,视现实界若无物,而上开天门,另呈现一超越的世界。这世界又不真是孤悬外在,而只是从人心深处所现出之万宝楼台。这些事与我们日常生活中,忽而豁然贯通一道理,忽而想好一文章之结构,及忽而有一道德上之觉悟,并无本质上之不同。但是在我们日常生活中,对于这些事,常来不及反省其涵义,我们的心又闭了。于是其再回头来所作的哲学上与心理学上的解释,便都是些情识之见,而不能与之相应,更不能由之以透识大哲人大诗人真正之宗教性道德性人物之心灵境界,是怎么一回事。此之谓人之上升至真美善神圣的世界而觉悟之的艰难。
至于真向上以求升到真美善神圣的世界的人,又决不能把其中的境界,一眼望透。此中的开悟,实际上常一时只开悟一方面。万宝楼台一时看不尽。一切真理,皆可隐藏另一真理。一切美的境界之外,还有其他美的境界。善德是无穷的。宗教上的与神圣境界之交通,亦有各种不同的亲密之度。人在此世界中行,直向上看,又总是前路悠悠,随时可觉日暮途远。而此中的甘苦,亦犹如世间人在日常生活中的甘苦,常是无法为外人道的。人把他于此世界之所得者,表露出来,而流落人间,供後人享受,後人崇敬;但在当时,他的精神却常是极端寂寞而不被了解的。所谓「历史上的诗人是诗人,隔壁的诗人则只是一笑话」。可见此世界与现实世间,有永远不能弥补的裂痕与深渊存在。
上述之裂痕,亦常为真正求真美善等向天路上行的天才人物在生活上之所感受,并表现于其生活之自身。从最深处说,在俗情世间的人,对于这种人之出现于世,恒有一种厌恶与畏怖。因为这种人将世俗之人所居住之俗情世间,另开出一裂口,而将其表面的完满性,加以戳破。这种人常看不起或破坏此俗情世间之原有的真美善之标准。这就使俗情世间的人,厌恶而恐布,至少加以冷淡的待遇。此即耶稣之所以上十字架,苏格拉底之所以被判死刑,布鲁诺之所以被焚,杜甫之所以说李白为「世人皆欲杀」,及无数天才的文学家、艺术家、哲人,所以皆遭当时时代的压迫与忽视。这些人与俗情世间裂开,而俗情世间的人,即要其感受此裂开之苦,使此裂开之苦,为其所感受担负,以为报复。而此正是一人生最难的担负。
其次,一切求真美善神圣的天才人物之本身,在另一方面,亦仍是一有血肉之躯的人。上面的真美善等,是一绝对的普遍者,此血肉之躯则形成为一唯一无二之个体。此唯一无二之个体,以其具自然生命,他亦必须生长于自然世界与俗情世间的特殊环境中。在此特殊的环境中,绝对的贫苦、无侣与孤独,仍是难于忍受的。此特殊的环境,要那个体之上升的精神,下降而牵就现实;而那要一往上升求普遍者的精神,则要此个体自此等特殊的环境中超越,以成就其自身之远游。而其远游,亦尚不能只在普遍者中之生活。它还要寻求其唯一无二之个体之唯一无二之交代处。这就可构成天才人物之内在的精神中,所感受之“个体性”、“普遍性”、“特殊性”之三面分裂。人依此分裂而作的事,可不全合于真美善神圣之标准,亦不合世俗之标准,更不合其个人自己之标准,此中有各种复杂的精神之错杂现象产生。在宗教家称为魔障;在心理学家,称为精神变态;在郎布罗梭,则举出无数西方天才的生活,来证明天才与疯狂同根。而今之存在主义者所说之怖栗感、虚无之面对感等,我想均从人精神之种种分裂中生出来。这些深刻的人生之存在性相之体验,更不是一般人所能完全了解的,这亦可不必多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