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逢中秋,再忆父亲
父亲躺在正房堂屋东侧靠墙一边的塌铺上,已经差不多一年了。这年是民国28年,他二十岁。自从一年前的咳嗽引起了吐血之后,父亲便从房间床塌上睡到了这里。昏昏沉沉,似乎没了白日与黑夜之分。
屋内飘散着中药的苦涩气味。“喝点香茶吗”,是奶奶的轻音,一边轻轻搅拌着碗里的汤药。“香茶”是对中药汤一种婉转的说法。父亲微微张开了嘴,奶奶从瓷碗里舀起半小勺中药,慢慢靠到自己的唇边,再轻轻的喂入父亲的口中,象喂着当年幼小的小儿。
今晚没有月亮,在没有月亮的夜晚,父亲常常寂寞着。一床不厚重的棉被盖在父亲的身上,他双手十指交叉支撑在胸前,在棉被与心脏之间形成一道隔离。他受不了棉被直接覆盖在胸部因心脏剧烈跳动而产生的共颤。白天探望的亲朋早已经走了,他们从另外的门轻手轻脚进出,在隔壁的房里压了嗓子说话。父亲虚弱的身体,容不得一点的声响,哪怕轻咳一声,也会在他的胸部引起响雷一般的震颤。没有月亮的夜晚,奶奶端来一盏香油灯,黄豆大微黄的光亮,在人静的时候,室内便也灿烂了许多。于是,看看不知道哪辈先祖留下的老屋那黝黑的梁椽。油亮的房梁的某一处,有时竟也反射出一两出高光来,仿佛蒙胧的月高悬于天际。
昏沉之中,隐约听到了远处的迎客的声音。天早已大亮,老中医骑着毛驴又诊疗开药方来了。老先生坐在父亲的塌旁,奶奶一旁忙着帮父亲从被窝里伸出手号脉。先生闭目号脉,再翻翻父亲的眼皮,轻轻走出,到另外的房间去开药方。奶奶将父亲的膀臂放入被里,再轻轻按压妥当,慌忙追着先生而出。不一会工夫,老中医再坐在父亲塌前,好像是例行公事,轻声慢语,告诫一番,病人要心宽,药疗更要静养,油瓶倒下没眼看,每天三叹,急不得,这样方才有效有望。父亲微微颔首,眼角有泪。而此时奶奶一定在厨房准备着由几只鸡蛋两把炒米一盅豆油多许盐巴做的当时最好的美味佳肴。
入秋时节天渐清凉,接近中秋,每日的夜晚仿佛也明亮了许多。父亲的病日见好转。
但在一日吃了点的鸡汤,一阵咳嗽之后,父亲又一次的吐了血。人们纷纷猜测前段时间是回光返照。奶奶的脸又阴沉了下来,可在儿子的面前却要依旧的宽慰着,将深深的痛埋藏着。儿子17岁就失去了父亲,她将又会失去20岁的儿子吗。如果可能她愿意用自己的生命换取儿子年轻的生命。
她终于悄悄的请来了会算命打卦的香火。那是位远房的亲戚。他在一番默念焚香作法术之后,得出结论:父亲的阳寿没有了,大限就在八月十五,月圆月满之时。那些日子,奶奶的眼睛终日红肿着。为了避开父亲的眼光,她扎上了头巾,用毛巾的边沿遮挡点虚肿的双眼。
父亲依旧变得虚弱了,听不得一点声响,胸口作闷,心脏快速的跳动着,连内衫都不能靠在胸部,只得用手支撑着。
每日里,来探望的人又多了起来。他们轻手轻脚,不再说话。老中医依旧骑了毛驴来把脉开方,照例又一番轻言慢语的“静养”“心安”的关照。
忽然一天,奶奶的脸上绽起了一点笑容,仿佛落水的人抓到了根木棒---儿子有救了!原来一个探视的亲戚带来了一个好主意:借寿!就是请来道份很深的神人香火法师,敲罗打鼓焚香作法术,再请来八个人,办一顿酒席,让他们签字画押,向每个人借一年的阳寿,这样就可以多活八年。赶在中秋月满之前,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