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月夜话中秋
又是一年中秋节。月亮很大,很圆,很亮。
饭前,妻把桌上菜见样拣一块,放在擦拭得极为干净的小小的白瓷盘里。妈问干什么,我解释说是孝敬父亲的。妻还满满地斟上一杯酒,然后,连酒加菜恭恭敬敬地送到父亲的遗像前,点上香后,这才让全家人吃饭。
妈好长时间没喝酒了,这天喝了三五杯,——白酒,饭也不吃,便一声不吱地上了楼。我知道妈心里难过。她是在怀念走了一年零八个月的老父亲。
饭后,妻忙着打扫厨房。一遍又一遍,擦,拖,拖,擦,虽是中秋之夜,仍累得满头大汗。孩子们在客厅里正兴致勃勃地唱卡拉OK。
我无论若何也高兴不起来,凄楚地来到妻的门市。门市是马路边上的一间简陋的房子,一把铁锁锁个正着,梧桐的厚厚绿叶将斑驳的月影轻轻地印在门上。
最不想离开我们的老父亲,还是默默地离开了我们。虽然,快两年了,我始终认为他还在,还在这间小小的门市里帮我妻子卖鸡蛋。我恨这间小房子!因为,这房子竟是那样的残忍,不声不响地把我父亲带到那一个苍凉的世界。我又很留恋这间小房子,自从父亲走后,每次上街,我都要走进去看一看。虽然,父亲睡过的那张绿色旧床已经掀起来了,父亲的日常生活用品大多拿走了,那里只成了妻的鸡蛋库,但是,我还是认为,父亲仍歪在那冰冷的铁床上休息。他穿的那件旧军大衣还挂在墙上,那是妹婿给他的,冬天,他很喜欢穿:一来暖和,二来方便。走到哪里,坐地上,靠墙根,不怕搞脏。尤其是在街头看人下棋最方便,他身穿军大衣,头上戴个火车头帽子,蹲在棋盘跟前,即便是冷风刺骨,也不觉得凉。父亲最喜欢的那辆自行车还靠在屋角,那是青岛产的金鹿牌老式大架单扉车,车子很笨,现在没有哪个年轻人愿意骑它。可是父亲却对它情有独钟。说它能带货,能爬坡。父亲骑这辆车卖过布,那是六十多岁的时候,天天骑这辆车子带一二百斤的货去十几里路的地方赶集。一次,从山坡下来时,因货多坡陡,竟连人带车滚了下来。家里人并不知道,还是他的朋友将满脸是血的父亲送到医院治疗的。进城后,妻子开个鸡蛋批发门市,父亲也帮助卖鸡蛋。他就是用这辆车下乡收鸡蛋来给妻子卖,我们不让他去,他非去。父亲脾气很犟,一辈子自己做主惯了,乍不作主,很不舒心。实际上,我们不是不让他当家,只是不想让他烦心,享享清福。可是,他对我们总是放心不下。尤其对妻子的生意他更不放心。他老是说妻子做生意太黑,容易伤主顾。为此,我常和父亲争论。我认为生意竞争,主要是价格竞争、质量竞争、服务竞争,主顾是必不可少的,但不能依靠。你价格低,质量好,他就来买你的,你价格高,他就不会来。可是,父亲仍坚持他的意见,我们常为此不欢而散。母亲常怪他,说:“他们的事(指我和妻子)你不能少管点吗?你要死了,他们还能不过?”父亲一听这话就不高兴,大斥母亲不懂事。是的,在父亲的眼里,无论我们多大,都是孩子,需要他庇护。
离开门市,月亮被片片乌云遮住了。转回家,看母亲还在楼上,她侧身躺在床上正在暗暗哭泣。我说,妈酒喝多了?因为妈酒一喝多就会哭。
妈哭泣说,去年你爸还在这儿过节,他跟你岳母打麻将,晚上住在楼上,不咳嗽,也不喘,一夜睡到天亮。老父亲患有心肺、心脏、心肌等各种心脏毛病,治几年了也没见好转,且只顾加重,夜里很少能睡觉,再冷的天,他不是歪在床上,就是坐在床前的泥土地上,因为喘不开气,没法睡。可是他从来不告诉我们。我每次去门市看他,他总是装作无病的样子,还要去帮妻子卖鸡蛋。实际上那时他已病入膏肓。
妈一抽一泣地说,我怕儿媳妇说我这么大年纪还想你爸。我真想大哭一场,我想到你姥娘坟上哭,想到你爸坟上哭,不大哭一场心里屈气没发出。那天早上,我下乡去你爸坟上,还没到坟前,就跌倒桥边沟里。我就没再上坟转回来了,也许是你爸不让我去,不让我哭,怕我见到他。
父亲去世后,我还没看到母亲这样伤心的哭过。
妻说,爸死后,妈常常偷着哭。
父母亲是拉游击时相识的,那时母亲是妇救会长,父亲是地下游击队小队长。从战争年代到和平时期,几十年风风雨雨,朝夕相处,现在突然失去一个人,能不伤心,能不思念吗?
新楼盖成后,活着的老父亲在楼里只住过一夜,死后,在一楼仅躺有几个小时。不住新楼,父亲有两个原因:一是生我气。因为他反对我盖楼,怕我欠帐太多,日子不好过。二是替我妻子看门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