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此一点,我斗胆说,中国的封建文化,有它不成熟并且永远也不可能再成熟的地方。现代的读者能觉得出孟子这一套构想的幼稚,应该说是得力于”西学东渐”,知道换一个角度看问题,从而换一个活法。古代的那些智谋之土,其个人智慧不管多大,也不能窥破这个文化阴影之中的机关。孟子的这一套宏伟的雄辩滔滔的政治构想,包含有严密的逻辑推理,似乎有不可摇撼的威严和合理性。但我想,他的前提是否错了?一旦不能证明人性是善的,并且君主们都能不丧失这微弱的善的小苗苗,且在花天酒地醇酒妇人以及血腥“相斫”时,还能扶植这个小苗苗,使之蔚然而成大气候,那么,孟子的整个政治建筑都将士崩瓦解。这就要谈到孟子的“性善论”了。
性善论是孟子对儒学的第三大贡献。孔子不愿意谈人性,他可能意识到这是一个不能解答的问题。《论语》中只模糊地提到”性相近.习相远”。只说人性之初大致相近、有共同的人性。并东作善恶之分。所以,从这一点讲,孟子道性善,荀子言性恶,都与孔子不矛盾。但孟子的性善论实为儒家哲学、伦理学、政治学
之基础。在这一点上,孟子对儒家可谓功勋卓著。后来程朱等人严厉批评苟子的性恶论.并借此认定苟子已失去儒家的根本.他们也算明白人,知道在性善问题上决不能作丝毫的让步。因为这一步让出去了,儒家就没有立锥之地了。但非常令人为儒家担心的是,孟子在他的亡篇大作里并没能证明“人性善”。程朱等生活在古代的书斋中的老儒、以及生活在现代洋楼里的新儒,管他进化了多少代,也还是不能证明“人性善”。不能证明人性善.却依然不妨碍他们谈“内圣外王”,甚至膨胀到认定儒学将要拯救世界、这就只能让人觉得他们有点不诚实。
大概他们天天盼望这世界遭殃。人民倒霉.然后有机会让儒学大放光彩。既已写出“膨胀”一词。不妨再写出一句民间俗语:“狗咬猪尿泡——一场空欢喜。”不同的是狗咬的那个猪下水.不是狗吹大的,所以。这条狗颇让人同情。而现代的新儒家们则是自己吹大猪下水,然后把它想象成一块很杀秤的肥肉。对之欢喜不已。这个歇后语的关键词是“空”。
傅伟勋先生在他的《儒家心性论的现代化课题》一文中,列出孟子证立“性善论”的十大论辩。但傅先生也客观地指出,这十大论辩都不能直接证立”性善论”为真。既如此.那就不管数量多少也没用了。十个不完全的论证,不能凑成一个完全的论证。一百个也不行,一千个一万个也不行。这会今新儒家着急,但着急也不行。
可以说,在对人性本善的论证上,聪明绝顶的孟子已经续尽脑汁了,能想到的都想到了.能利用的都利用了,以致后来的程朱及当今的第三代新儒家们,再也不能提出什么新的东西。只能在那里发一些空洞的欢呼。像程颐和朱熹,就喜欢故作高深地发些大可不必的感慨,常常在《四书》的某些字缝里写上什么“学者宜深思”字样——他们说不明白。就叫我们去深思,可我们想来想去也就那么一点意思。而就为这点没有什么意思的小意思,我们一代一代毫无出息毫无建树地老去了。
我想,人性问题,无论是证善,还是证恶,都缺乏足够的理论支持。这极有可能是一个不能证明的问题。它不属于理性范畴,而可能属于非理性范畴。孟子运用不少经验证明,我们说,经验证明不是有效证明。同时、我们还可以举出更多相反的经验。比如,孟子用“恻隐之心”来证明人性本善,使用的就是经验证明。我们几乎每个人都有触动侧隐之心的经验,好像其普遍性足以证立人性本善。但是,我们是否也普遍具有“小人之心”的经验呢?如同孟子所说,我们看到一头牛将被杀,一个小孩将落井,马上就会有怜悯和救助之心涌现;但另一方面,我们是否也暗暗地有一些别的思想相情感,比如妒忌、争夺之心等等呢?
所以,若以经验来证明,我们也可以证立人性恶。此外,孟子还特别喜欢类比证明,但用比喻论证实在是冒险的证明,也是证明的冒险。当然,也可能是一种有意为之的骗局,这要视证明人的品性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