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荆轲去见太子丹的时候,还对未来的任务抱有幻想和某种程度的好奇的话,当他看到太子居然对自己再拜而跪,膝行流涕的样子,却激起了他强烈的好奇。可是,所有的好奇和幻想都难以抵消太子开口说话带给他的失望和打击。当太子丹开口时,他才知道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跳进了别人编织好的陷阱。自信早年曾经对“术”深有钻研的荆轲,实在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被别人编织的陷阱构陷。可是荆轲已经被田光逼得无法回头。从心理上说,荆轲从来看不起刺客。因此,他虽然爱击剑,却从没有准备在剑术上更上层楼。也许是对“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的过分倚重,早年他钻研“术”,爱读书,以至于在司马迁后来的采访录中,记述了很多关于荆轲“虽游于酒人乎,然其为人沉深好书”的例证。作为旁证的是,司马迁考察了荆轲的交游情况后说,荆轲“其所游诸侯,尽与其贤豪长者相结”。所以,可以肯定,彼时的荆轲虽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他是一个像贫民那样生活,却像上帝一样思考的人,外在的环境从来没有给荆轲的心理带来多大影响,他从来不为琐碎的事情过多地浪费精力。当年和盖聂、鲁句践等人的交往就是他一贯原则的具体体现。荆轲是个有使命感的人,同时荆轲还是一个处处等待时机到来的人,他从来没有打算一辈子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但更没有打算像曹沫那样以勇力事人,荆轲有的是满腹谋术,荆轲有的是满腹经纶,什么曹沫,什么专诸,什么聂政,荆轲从来都没有放在心上。是啊,人的生命属于自己只有一次,当一个人回首往事时,他应该这样度过: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不为虚度年华而懊悔。
当太子丹又跪又拜,欲说还休地叙述完自己的伟大计划和构想之时,荆轲却心游物外,浪游途中的往事一幕幕涌上心海:与盖聂论剑,几个回合之后,盖聂不屑的目光深深刺痛了他,虽然他知道自己剑术不行,但这丝毫也不影响他对相互人格尊重的渴望,面对对手的无理,荆轲决定不按江湖规矩行事,以不辞而别表达对盖聂的蔑视;与鲁句践下棋,因争道惹恼了鲁句践,荆轲也是用“嘿而逃去”的办法对付这一类不重精神而重强力的小人。荆轲寻寻觅觅,寻寻觅觅的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寻寻觅觅的是情投道合的兄弟,所以荆轲从来不过分地争强好胜。
当荆轲一人来到燕国,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荆轲知道自己孜孜以求的政治生涯已接近尾声,于是选择了归隐。大隐隐于屠,荆轲开始了每天和狗屠高渐离喝五吆六的生涯。我们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高渐离也是和荆轲一样的知识分子,虽隐于屠却心雄万夫,在燕都的夜凉之中,两个浪子用各自的体温相互取暖,谱写了男人与男人之间亲切情感的辉煌篇章。“酒酣以往,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于市中,相乐也,已而相泣,旁若无人者。”千年之后,读之依然令人动容。我们无法推知荆轲的歌喉究竟如何,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荆轲决非想通过自己的歌声,谋求在燕都歌坛的地位,对燕都歌坛天王的荣耀,荆轲没有丝毫向往。
但荆轲不知道,自己的歌声吸引了一个行将就木的老者,因知其非庸人,田光给了荆轲应有的敬重,但这敬重缺乏最基本的了解,荆轲不知不觉中成了田光捞取后世名声的一根贵重的稻草。在将来的岁月中,荆轲一定对两个人耿耿难以释怀,其中之一就应该是田光。
好读书的荆轲,为人深沉的荆轲,在田光的拙劣导演之下,一步步身不由己地变成了一个凶器,走向了自己的反面。田光以作秀般的自杀打开了荆轲命运的魔瓶,百年魔怪在荆轲面前开始蹁跹起舞。
喋喋不休的太子丹终于说完了。太子丹等待着荆轲的回答。
荆轲感觉到了羞辱。此时司马迁的记载显得意味深长:“久之,荆轲曰:‘此国之大事也,臣驽下,恐不足任使。’”久之又久,想了半天,荆轲以“驽下”为托词,欲委婉地拒绝。如果不是田光自刎时冲天的血光依然浮现在眼前,荆轲会直接了当地拒绝太子丹的请求,可是田光给荆轲设了一个圈套,荆轲第一次觉得作出一个决定是多么困难。一番推辞之后,荆轲走上了田光为他规划好的道路。后世对此种情形有一个形象的定义:“门槛效应”,当一个人迈过第一道门槛,接下来跨越第二道、第三道门槛的心理障碍就会大为减少,直至登堂入室。
很显然,荆轲是“门槛效应”的最大受害者。性格即命运,在荆轲生涯的开始,司马迁看似突兀地说了句“以术说卫元君,卫元君不用”,看似闲笔,实则注定了荆轲一生的不幸。正是因为荆轲对政治的追逐,使荆轲在以后的人生之路上时时面临考验和诱惑;正是因为有了这样的坎坷,使荆轲过分注重自己政治上每一步的成功。荆轲的一切就这样被田光窥破。当田光在荆轲面前自杀身亡,荆轲却对问题的严重性缺乏足够的认识,对问题的性质也缺乏了明确的了解,但无论如何,荆轲的心理已经处于劣势,处于守势,荆轲其实成了田光精心遗下的一枚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