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荆轲之前,水的地位已被确立:或者被少男少女用来托物起兴,放肆地抒发青涩的情感;或者被哲人用来卖弄深沉,表达形而上的困惑。引发爱情和启示哲理成为水的作用的两极,二者保持了相对的平衡。
但是这样的平衡被荆轲打破了,这个经典事件就发生在白衣飘飘的易水送别之时。
易水送别是个滑稽的场景,司马迁写道:“太子及宾客知其事者,皆白衣冠以送之……高渐离击筑,荆轲和而歌,为变徵之声。士皆垂泪涕泣。又前而为歌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复为羽声忼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于是荆轲就车而去,终已不顾。”这样的送别实在匪夷所思:明明应该壮行,可是一帮太子宾客虽然穿的不是孝服,却怀着典型的“孝服心态”,搞得执手相看泪眼,无语凝噎。真他妈无耻,面对强权,没有出征即已士气全无,魂魄俱丧,好像他们已经提前预知了事情的最后结果。他们一定感觉自己像西绪弗斯一样,在和命运作着无谓的斗争。所以他们穿上了白衣,戴上了白帽,以此来表示他们看重的是过程而不是结果。说穿了,就是太子和宾客以这样的形式完成了对自己、对国家的抚慰。他们需要一个证明,证明面对强权的他们,曾经的反抗,曾经的不屈,曾经的无奈,曾经的同仇敌忾。因此他们感谢荆轲的出现,可以让他们安然而无愧色地面对祖宗和后代。至于荆轲的未来,他们比任何人都清楚会有什么等待着他。荆轲演变成了一个表达燕国上下不屈的指标,表达从太子到宾客的抗争的指标;荆轲和他手中的那把徐夫人匕首已经转化为燕国的精神图腾,易水送别也就成了燕国人一次集体自慰的行为艺术。
就这样,荆轲没有出发之前就已经被太子丹及其宾客抛弃,他们既是为荆轲送行,也是为燕国和他们自己送行。
白衣满易水,斯人独憔悴。
当孤独的荆轲站在苍茫的易水之上,面对陶醉于自慰快感之中的太子及其宾客,荆轲突然“于天上看见深渊”,他感到了渐渐包围过来的阵阵寒意。这寒意让他无法自制。易水击中了荆轲脆弱的神经,易水终于使荆轲的内心严重失衡,荆轲如此地迫不得已,荆轲如此地言不由衷,他忘记了读书人应有的节制,突兀地喊了一声:“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易水带给荆轲的感受,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在河之洲”,“在水一方”,也完全有别于“子在川上”的感受;此时的易水如此压抑,如此冰凉刺骨,尽管荆轲未曾下水,却感觉到了易水的寒意。易水是一个场景,同时更是荆轲人生的转折点。荆轲清楚,跨过易水之后,他自己的生命就进入了倒计时。太行苍苍,易水泱泱,刺秦如同易水的流逝一样无可挽回,曾经“曳裾王门不称情”的荆轲,其生命也如同易水的流逝一样无可挽回。易水的表意功能、抒情功能在荆轲眼里大幅度增强,河水终于冲决了贵胄公子求偶的无病呻吟和哲人哲思的曲高和寡构筑的堤坝,为荆轲深广的忧愤提供了一个出口,为荆轲悲凉的心境提供了直观的参照。在荆轲的视野里,水成了压抑和极度苍凉的借代。“风萧萧兮易水寒”—一个“寒”字,境界全出。
荆轲回首来路,田光、樊於期面目狰狞;展望将来,素未谋面的秦王正严阵以待,荆轲最大的人权—生存权已被太子丹和秦王强制剥夺,所以他直言不讳:风萧萧兮易水寒,肉包子打狗兮不复还!
如果将易水送别的时间—春末夏初或夏末秋初这一因素考虑进来,荆轲在那个特定时刻的形象可能会更为逼真:荆轲左手提着一只盒子,盒子里装了颗腐烂的人头,右手拿着督亢地图,地图里裹的是著名的徐夫人匕首;地球人都知道,与其说这是刺秦,还不如说是送命更准确。在温暖的夏季风吹拂之下,易水荡起层层涟漪,荆轲却感到风刀霜剑严相逼,感到风萧萧而易水寒;排除掉荆轲罹患疟疾、体温增高的可能,他感觉寒冷一定是心理作用,是心里的哀伤,是注定的失败,是可以预见的未来,是一切的一切,俱使荆轲为莫名的悲凉所笼罩。“悲凉之雾,遍布华林”。读书人出身的荆轲,心细如发的荆轲,侠骨柔情的荆轲,此刻焉有不冷之理?言为心声,后来被目为千古壮语的那句话就脱口而出了。按司马迁的记述,荆轲当时是长歌当哭,且一开口就是苍凉、凄婉、悲苦的F调,荆轲极具感染力的煽情歌声立即让送行的人泪流满面。内心的抑郁和无奈被喊出来之后,荆轲感到了些许的轻松,于是唱出了主旋律,声音也由F调过渡到慷慨激昂的A调,此时才出现太子宾客瞪大眼睛,怒发冲冠的场面(按:古代乐律分宫、商、角、变徵、徵、羽、变宫七调,大体相当于今日西乐的C、D、E、F、G、A、B七调。变徵即为F调,羽声即为A调)。易水上的告别歌会告一段落之后,主唱荆轲来了句国骂,之后乘专车而去,未曾回头,手也没挥,更没有带走一片云彩,只是撂下一群傻逼在易水河畔发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