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即便吴楚反叛是要杀晁错,泄一时之愤,但既已连兵百万成东西对峙之势,即便此刻杀了晁错,又岂能使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骤然停止,吴楚七国又岂能一闻晁错已杀,便偃旗息鼓,束手而待处分?当袁盎与宗正奉景帝之命.通报吴王晁错死讯后,刘濞笑着说:“我已经成为东方的皇帝了,还要向谁行礼?”
再次,就算袁盎与景帝弄昏自己的脑壳.混蛋到相信晁错一死,吴楚叛乱“兵毋血刃而罢”了,下一步怎么走?以后中央的威权何在?景帝将不帝,帝国将不国,当初刘邦天下不归于一,不歇手,难道仅仅四代,便重蹈东周覆辙?
但是,这两个卑鄙的家伙怀着各自卑鄙的念头,在密室里策划着这一卑鄙的阴谋。以他们两人的奸诈,岂不是互相都能把对方看得透彻敞亮——在冠冕堂皇的帽子下,袁盎不过是借机报仇,而景帝乃是抛出过河卒子——当景帝把晁错的奏札公之于众时,就把他拱过了河——只是,景帝刚才还在与晁错共商国事,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一转眼,就翻云覆雨,落井下石,未免太伤自己的面子了。所以,当袁盎提出斩杀晁错时——
上默然,良久,曰:“顾诚何如,吾不爱一人谢天下。(看来只能这么办了。我不能因了冕错一个人而对不起天下)。
当我在《汉书》中重读选一段时,看到了我以前读时,写在此页空白处的一段话:
默然而又良久,并非在考虑是否出卖晁错——其实,袁盎的主张正打动他的心弦.与他内心中一种隐秘的冲动不谋而合—一他的良久默然,是在寻找出卖晁错的道德理由:“为天下而杀一人”,多么虚伪!多么自欺欺人!这是中国政治史上最典型的虚伪范例。这种虚伪、自欺,乃是不道德向道德出示的通行证,又是道德向不道德挂出的降幡。这么一个“为天下”的借口,既是为了糊弄天下人的道德良知,更是为了弥合自己内心中的道德创伤——为了弥合自己内心中的道德创伤,他撕破天下人的道德良心,以天下人的自私自利来接纳一个人的无私牺牲。他指着晁错血淋淋的尸身,慷慨激昂地对天下人说: “看,为了你们,我这么做了。我做出了我的选择,你们来承担道德的责任与重负吧。”为了掩盖自己的道德污垢与瘢痕,他让天下人的道德良知在人性自利的催眠下休眠。
现在,我还要补充说,国家,民族,集体等等,往往是政治虚伪和虚伪政治的最好遮羞布,是集体自私与无耻的最好理由!尼布尔说,国家的最常见的道德特征就是虚伪。在古代中国,国家常用这样的道德特征来对待个人:捕获他的忠诚、才智,并进而占有他的一切,包括生命。
当吴楚等七国叛乱时,帝国境内的诸侯国共有17个,也就是说,丕有l0个王国没有参与叛乱,他们的态度很是可疑,也很令人担忧。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对晁错的态度与叛乱七国是一致的:“诸侯……多怨晁错”(《史记·吴王濞列传》),这确实是景帝预期的目的,而刘濞也在利用这一点,试图拉拢其他诸侯国入他麾下.如果我们了解这一层,我们会对景帝杀晁错有新一层的理解:那就是要通过杀晁错来笼络这一批尚未公开挂出反旗的诸侯。晁错的削藩是针对所有诸侯的(虽然有缓急轻重之别),现在,激进的吴楚等七国已造反,可以说他们是代表着所有诸侯国的利益的。因此,诸侯们在内心里拥护和同情吴楚的成分肯定会多一些,哪怕他们不希望吴楚对中央取而代之,另立权威,也希望他们给现存的中央一点颜色看看,让其收敛其削藩的锋芒。景帝当然也深察这一点。于是,他主动先让一步,潜伏爪牙,把削藩的倡导者晁错——这是他预先为晁错包装好的公众形象——杀掉,以换得诸侯的支持。应该说,他的这一目的果然实现了,大多数诸侯国站到了中央一边,并负起了屏卫中央的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