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庄子也说过一些云山雾罩的“真人”“神人”“至人”之类的话,但这些大话连他自己也并不认真,因为他似乎并没有那个成神成仙的远大追求,他给自己设计的结果不过是“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而死后“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都随它去。(吕思勉说庄子之所以这么云山雾罩,主要是由于词不达意——“当时语言程度尚低,抽象之辞已少,专供哲学用之语,更几近于无”,所以欲说高深之理,必须取譬于实事实物;而眼前事物,又难以说得明白,所以才不得不“诙诡”其辞。)
庄子告诉我们:在这个无限广阔的天地之间,我们只是些渺小而短暂的存在,我们不知为什么存在,也不知为什么消亡,对自己的命运毫无把握可言。既然如此,那么就让我们过的自由一点,随意一点,“名止于实,义设于适”,别太在乎得失(因为说到底本无所谓得失),别去追逐幻象(财富、权势、荣耀),那样只能让你空忙一场,而且很不快乐也很不可爱。
这个道理是够透彻的,从某种意义上说也够正确(我觉得庄子哲学里有毛病,但先不说它)。可是人们是不是愿意接受一个道理,并不太取决于它是否透彻或者正确,而是它是否契合其愿望。对于人生这样的大苦痛,庄子这点清醒的智慧,毕竟是过于过于残酷了,这点聊胜于无的自我安慰,也过于轻飘飘了。人们要的是实实在在的药方子——即使不能提供实效,至少也要提供希望。这就好比一个绝症病人,宁愿被民间偏方和巫婆神汉折腾掉最后一口活气儿,也不喜欢听你“想吃点什么就吃点什么吧”苦口婆心的教导。
于是他不可避免地遭到了“扬弃”:那些充满智慧的道理被扔在一边,反倒是那些“诙诡”其辞被当作了救命稻草。庄子鼓盆的故事在不知不觉中变了模样,到了明朝,具有颠覆意义的新版本《庄子休鼓盆成大道》隆重上市了。
这篇小说未知何人所作(或许是冯梦龙,或许是他编辑修改的),不过《警世通言》和《今古奇观》都收了,算是那个时代的名篇名著。这故事的主题是:女人(我们可以把这看作人间爱欲的象征)不可靠,所以“要人辨出贤愚,参破真假,从第一着迷处,把这念头放淡下来。渐渐六根清净,道念滋生,自有受用。”大意如下:
一日,庄子出游,见一少妇坐于一新坟旁,手运纨扇连搧不已。原来那妇人丈夫新亡,她要等到坟土干了,方才可嫁。庄子心下不平,回到家中对太太——在这个故事里,庄子的太太不是为他生儿育女的贫贱夫妻,而是田齐家族中的阔小姐,而且长得很美:“肌肤若冰雪,绰约似神仙”——大发感慨:我死了你是不是也要搧坟哪?太太闻言大怒,把庄子臭骂一顿,说你又不死,把我这个贞节烈女的大好前途都给耽误了。不知是不是一语成谶,过了几天,庄子就得了急病,要太太发了“烈女不更二夫”的毒誓之后,挂了。
又过了几天,忽有一楚国王孙前来拜访,留下为庄子守灵。田氏见楚王孙少年风流,把当初的誓言忘在脑后,一来二去,两人勾搭上了。就在洞房花烛之夜,王孙突然发了心绞痛,非要“得生人脑髓热酒吞之”才可。田氏想到庄子死了没几天,脑子还可以凑合用,于是拿斧劈棺,结果这么一劈,庄子又大变活人——原来这个楚国王孙是庄子用分身隐形之法变出来的。田氏羞愧难当,悬梁自尽。庄生见田氏已死,将劈破棺木盛放了,以瓦盆为乐器,倚棺而作歌。歌罢又吟诗四句:你死我必埋,我死你必嫁。我若真个死,一场大笑话。然后放火把草堂连棺木一块烧掉,成仙去也。
这篇小说以一首诗作为结尾:“杀妻吴起太无知,荀令伤神亦可嗤。请看庄生鼓盆事,逍遥无碍是吾师。”这是说吴起杀妻求将,未免俗不可耐;像荀奉倩那样为了一个女人要死要活(《世说新语 惑溺第三十五》:“荀奉倩与妇至笃,冬月妇病热,乃出中庭自取冷,还以身熨之。妇亡,奉倩后少时亦卒。以是获讥于世。”)也太看不开,还是庄生软刀子杀人,然后成仙,以一种不必有任何负疚感的方式逃离人世间的羁绊和苦难,才比较和谐,“逍遥无碍”。
在道教里,庄子的牌位是“南华真人”,《庄子》是《南华真经》,其实道教跟道家的关系,也就像这两个“庄子鼓盆”的故事之间关系差不多。如果庄子地下有知,见自己的苦中作乐被后人作贱成这个样子,我不知道他会哈哈一笑,还是会气得乍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