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沉迷于自己的感情世界,不能自拔,或许也是不愿自拔吧。我相信那时候的容若也必定有过追随她于地下的念头,所以一味地任自己悲伤,“闲阶小立倍荒凉”,让自己放纵思念,“沉思往事立残阳”,凭它将自己浸淫直至压垮。所以他兹兹回忆着当时的一个个小细节,“忆共灯前呵手为伊书”。这样的思念只能是摧人心肺的,所以容若身死于寒疾,心却死于消极。人生对他来说,荣华富贵、灯红酒绿,都只是一片模糊一片空,那背景里少了一个语笑嫣然的影子,他无所留恋。像飞蛾扑火,他追逐着影子而去。或许那一刻,他是满足的吧。终于不用再受这相思之苦了,终于可以上奈何桥了。走过桥那边,不管是一切都成空白,还是见到她站在桥头等待他,总比这隔桥遥望而又望不见来得轻松一点,不那么肝肠寸断一点。
细想来,容若死时三十一,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那么爱妻死时,他最多不过二十一。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会在如此青春的年华固守一份情,在人最容易忘却的年头固守一颗心。寻常人总是太容易忘情,昨天还纠缠着一个人难分难舍,今天换一个人又是笑容满面。所以容若可贵,穿梭在旁多少丽颜美色,他兀自望眼欲穿,到那天边尽头,寻常人处寻常过往。
又读《人生若只如初见》,读到安意如专门写纳兰的那几章“当时只道是寻常”,读得人也沉下去,心也沉下去。非得别人的点拨,我无法切肤领会纳兰的深情,我不怪自己,因没有过那样刻骨铭心的爱。也许竟该幸运,这样的爱置人间于何地?置凡夫俗子于何地?置天地万物于何地?所以必遭天嫉,年轻轻31就离世而去。“丁巳重阳三日,梦亡妇淡妆素服,执手哽咽……临别有云:‘衔恨愿为天上月,年年犹得向郎圆’。”一个男人,一个人,思念到了这样的程度,直叫人想叹一声:“天可怜见!”我愿意相信,被这样思念着的女人,必定在天有灵,也必定有同样娟娟绵长的思念相付与,相呼应。“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是这样直接到不需任何掩饰没有一丝矫情的独白,把多少女人的心打动。
看多少人偶出惊人之语,我们称赏;纳兰将一生付与,用血泪写词,我们称不得、赏不得,唯有叹。因多少人吟诗作词,语出真心,却也是身外之物;而纳兰却是以生命一点一滴化成词句,任相思将自己吞噬,直至长路终结。因而这可贵不在词句的真切挚痛,不在某一刻的情深似海,而在那天长地久无法消尽的漫漫长夜里始终如一的沉溺。毕竟,终古来往,有几个人能敌过时间的沧桑?花落花开,花已换新颜;月尽月生,月已变旧貌;转过了多少次奈何桥,天翻地覆前世已无从寻找。而纳兰公子却仍是那清瘦的身影,斜立残阳,那双如冰雪般明亮的眼睛,穿透尘世漠漠荒沙,依然若初见时清澈透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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