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公众性,是说这首词可以公开发表,任何人都会把它当作一首抒写情人伤别的佳作;所谓私密性,是说在千万读者之中,只有了解某件私密故事的人才能从中读出另一层贴身的意思。关键就在词的最后一句:“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
“三星”并不是三颗星星,这句话看似平铺直叙,其实是用到典故的,即《诗经•唐风•绸缪》里的“绸缪束薪,三星在天”。《绸缪》本就是一首缠绵的情歌,在“三星在天”之后接着的是:“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诗经》是古代的必读书,所以,我们现代人由此而无法产生的联想在古人那里却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理解诗词,就有必要把自己代入古人的语境中去。
三星,其实就是参星,即参宿,古汉语三、参互通。《绸缪》里的“三星在天”、“三星在隅”、“三星在户”分别是指参宿在天空中的不同位置,对应人间的时节便是十月、十一月和十二月,周代的这对情侣缠绵而愁苦,因为这三个月份都不是结婚的日子,仲春才是婚期。秦观用到这个典故,暗暗含有有情人难成眷属的意思。
而另外的一层意思,“天外一钩残月、带三星”又是一则字谜,一个残月一般的弯钩上边点上三点,这是一个“心”字,秦观写这首词的时候正在蔡州作官,陷入了与蔡州名伎陶心儿的火热恋情。这首词,陶心儿自然是读得最懂的。“我还是宁愿相信,她的往事,只是为我而曾经透明过”,这样的一种情绪,是爱情,也是禅意。——宋代临济宗杨歧派的圆悟克勤大师的悟道诗这样写过:
金鸭香销锦绣帷,笙歌帐里醉扶归。
少年一段风流事,只许佳人独自知。
如果仅从字面上看,这是一首赤裸裸的情诗,但这首诗里正是点明了公众话语与私人话语的分别,以“佳人独自知”的私密无言而顿悟禅心。理解文艺作品要有两种方式:一是把自己代入作者之内,二是把作品抽离作者之外。我们从《南歌子》里读出《绸缪》的隐喻,读出陶心儿的名字,这便是第一种方式;读出禅意,读出公众话语与私人话语之别,这便是第二种方式。纳兰容若在评点秦观词的时候,对《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给出了三个注释,《南歌子》便是其一,同是秦观所作的《水龙吟》是其二,这是以作者本人的其他作品来解读该作者的某一作品,第三个注释便是圆悟克勤的这首悟道艳诗了。以情证禅,以禅证情,以秦观证秦观,容若自己则不著一字而尽得风流,这难道不也是一种禅意吗?
作为注释之二的《水龙吟》也是秦观词作里非常有名的一首:
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朱帘半卷,单衣初试,清明时候。破暖轻风,弄晴微雨,欲无还有。卖花声过尽,斜是院落,红成阵、飞鸳甃。
玉佩丁东别后,怅佳期、参差难又。名缰利锁,天还知道,和天也瘦。花下重门,柳边深巷,不堪回首。念多情但有,当时皓月,向人依旧。
关于这首《水龙吟》,有过一则很著名的故事:一次苏轼和秦观会面,闲谈之间苏轼问起秦观近来可有新的词作,秦观便举了这个“小楼连苑横空,下窥绣毂雕鞍骤”。苏轼笑道:“十三个字,只说得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过。”秦观问苏轼的新作,苏轼说道:“我也有一首说楼上之事的,即‘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旁边的晁无咎感叹道:“三句话说尽张建封燕子楼一段故事,奇哉!”
这则词话常被人用来阐释诗词语言的优劣:自然是简约为优、繁复为略,初学者也往往人云亦云。其实远不是那么回事,简约与繁复各有所长,对于苏轼的那三句话,如果读者根本不知道张建封燕子楼到底是怎么回事,只能读得一头雾水,如果真如晁无咎所言,那么《长恨歌》显然就是最低劣的作品了,我也可以用“马嵬坡上雨霖铃”一句话说尽唐明皇、杨贵妃一段故事,奇哉!宗白华先生讲美学,说豪放与婉约一个是“骏马秋风冀北”,一个是“杏花春雨江南”,各擅胜场,于优劣没有可比性,这道理用在这里也是一样的。再说,事情还有另外一面,即苏轼对秦观这首《水龙吟》根本是不明就里的,而这首词也同那首《南歌子》一样,记述着一段恋情,隐藏着一位女子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