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的上片首句“小楼连苑横空”,下片首句“玉佩丁东别后”,分别藏了楼、东、玉三个字,这是秦观在蔡州的另外一段艳遇,那女子姓楼名婉、字东玉,是蔡州的一名营伎,有些版本在词牌之下还有一个词题:赠妓楼东玉,可见秦观这一番苦心孤诣是为恋人而发的。
《南歌子》、《水龙吟》和《浣溪沙》(漠漠轻寒上小楼),三首词都写于元祐年间,很可能也同是蔡州时的作品,三首中艺术水平最高的无疑当属《浣溪沙》,不但容若将之列为选评宋词的第一首,历代诗词大家对之也多有推崇,而容若以《南歌子》、《水龙吟》为《浣溪沙》作注,是否暗示着它们的主题也是相同的呢?一篇写给陶心儿,一篇写给楼东玉,另一篇写给谁呢?也许有人会责备秦观的薄情,但是,爱可以是一瞬间的事情,也可以是一辈子的事情,每个人都可以在不同的时间爱上不同的人,而每一场爱情也都可以是撕心裂肺的。
这首《浣溪沙》似乎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撕心裂肺的感情,反而平平淡淡,像是想要说些什么,终于又懒得说了。也许这就是烟花熄灭的时候吧,正如有人说的,爱情原来是很象我们去观望的一场烟花。它绽放的瞬间,充满勇气的灼热和即将幻灭的绚烂,我们看着它,想着自己的心里原来有这么多的激情。后来烟花熄灭了,夜空沉寂了,我们也就回家了。
这首词的确平平淡淡,通篇都没有正面出现过的人物与直抒胸臆的情绪,除了意象的堆叠,也只有“上楼”这一个很普通的动作而已,但是,一种若有还无的风神韵致却跃然纸上,无以复加。
“漠漠轻寒上小楼,晓阴无赖似穷秋。淡烟流水画屏幽。”上片只写了她一个上楼的动作,其余笔墨却完全写些不相干的东西:轻寒、晓阴、画屏,仅仅罗列了一些意象,作者到底要说什么,却不清楚。艺术之妙处,往往正在这有无之间。
“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宝帘闲挂小银钩。”下片的前两句是宋词里第一等的名句,这是一联对仗:落花是自在的,轻轻地飞,像梦一样轻;雨是细细的,绵长的,如同愁绪。这分明颠覆了传统语言,因为一般的比喻可以说梦似飞花、愁如细雨,秦观却反过来说,把两则平常的比喻化为神奇。这两句之后,镜头又转到了写实,窗帘被挂钩挂了起来,这本来只是个很平常的场景,但一个“闲”字却再化平常为神奇——窗帘也好,挂钩也好,任凭怎么挂也不可能“闲”的,秦观却从这个意象捕捉到了一种意态,也许是词人自己的意态,也许是窗子里边那位女子的意态:似乎慵懒而寂寞,有些轻轻的伤感,有些淡淡的倦意。到了怎样程度呢?轻轻的梦,轻如飞花;淡淡的愁,淡如丝雨。我们的小学语文课本里就讲“情景交融”,这首词正是情景交融的最佳范例,字面说景而暗暗含情。
前人评秦观的词,说他的一大特色是平易近人而不着力,这首《浣溪沙》恰是一个典型,好像就是轻轻松松、随随便便说出来的而已,没有慷慨高歌,没有沉郁顿错,没有绮丽浓艳,没有超然脱俗,总之,没有语不惊人死不休的那种写作感觉,而意境自然而然、悠长而有无限的余味。这便是一种禅境了,淡淡写来,毫不着力,一着力便会落入下乘。
这首词,不写谁在梦、谁在愁,不写为何而梦、为何而愁,不写她如何梦、如何愁,只是以一些意象的巧妙堆积,含蓄地传达出了一种意态。这便是中国古典诗词的一大特色,与西方诗歌赤裸裸、浓烈烈地爱情宣言形成了鲜明的对照。这手法后来被美国一些诗人大为推崇,甚至从此改变诗风,不再直接抒情,而是以塑造意象来传达情感意态,于是形成了美国现代诗歌中大名鼎鼎的意象派。后来中国的朦胧诗兴起,诗人们从美国意象派取经,殊不知真正的源头却在自家的祖先那里。
意象派的手法是塑造意象而使意在言外,但纯粹的意象式写作手法是英语诗人学不来的,这是语言的天然差异所致。秦观这首《浣溪沙》可以说是意象式的作品,我们可以对比庞德的名作《地铁车站》(In a Station of the Metro),全文只有两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