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命薄兼情痴,五鼓辞儿谶语悲。泪眼魂归肠断日,离愁苦胜兵荒时。
卷三记沈复夫妇触怒亲颜,寄居锡山华家,临行前夕,匆匆嫁女青君作童养媳,子逢森亦入肆学贸易。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等我厚,此去可无他虑。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至沉至痛之言,催人泪下——牛布衣)汝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芸强颜笑曰:“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逢森闻声亦起,呻曰:“母何为?”芸曰:“将出门就医耳。”逢森曰:“起何早?”曰:“路远耳。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噫,我母不归矣!”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
谁曾料到,五鼓辞儿,逢森一语成谶,母子竟此永诀。有道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五年之后,逢森亦夭,母子竟相逢于九泉之下,可见人生悲剧是不分盛世乱世的。
沈复夫妇出走锡山后,因思他人篱下终非久居之计,幸三白在邗江盐署谋得一个司事位置,芸娘随夫赁屋而居。不出一月,沈复下岗,荒江雪夜,告贷无门;芸娘疾发,病入膏肓,良医束手。
芸娘曰:“……忆妾唱随二十三年,蒙君错爱,百凡体恤,不以顽劣见弃。知己如君,得婿如此,妾此生无憾。若布衣暖,菜饭饱,一室雍雍,优游泉石,如沧浪亭、萧爽楼之处境,真成烟火神仙矣。神仙几世才能修到,我辈何人敢望神仙耶!强而求之,致于造物之忌,即有情魔之扰。总因君太多情,妾生薄命耳!”……余曰:“卿果中道相舍,断无再续之理。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耳。”芸乃执余手而更欲有言,仅断续叠言“来世”二字。忽发喘,口噤,两目瞪视,千呼万唤已不能言。痛泪两行,涔涔流溢。既而喘渐微,泪渐干,一灵缥缈竟尔长逝。
沈家无田产别业,房舍所值不过三四千金,全靠老父沈稼夫长年外出做幕僚维持全家生计。当老父病衰,无馆可坐时,家境便一天不如一天了。沈复至十八岁成婚那年,还是守着几卷书,整天优游泉石,无所事事。第二年,始子承父业,入幕为宾,却是下岗的日子比坐馆的日子多。其间也曾经商,却是连本都折了进去。以至于“偶有需用不免典质,始则移东补西,继则左支右绌”,兼之不得父母欢心,连吃饭都成为问题。芸娘盛年抛儿别女,离郡避居,撒手人寰,客观地说,除了纲常名教的压迫外,与沈复个人性格及家庭经济状况有很大关系。不分青红皂白,把一切罪过都推到时代身上,原是革命鼓动家的作派。
在沈复那个时代,稍可糊口之家,必令子弟读书,兼习八股时文,以应试科举,若得“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则一张长期饭票到手了。比沈复生活年代稍早的吴敬梓写了一本《儒林外史》,把科举狠批了一通。我站在沈复的立场上,总有点不大服气。吴敬梓自己只中了个秀才,却劝人家不要考,多少有点酸葡萄心理。其次,吴敬梓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后来坐吃山空是他自己的事,却劝贫家子弟勿走这唯一可能的脱贫之路,更是毫无道理。放在今天,农家子弟要脱离农村,考大学仍是唯一出路。即使城市平民子弟,要想在劳动力市场上卖个好价钱,考大学也是唯一出路。当然,吴敬梓骂儒林败类并没有错,骂应试士子轻忽“文行出处”也没有错。况且从古至今,借考试评职称,以笼住读书人的辔头,原是当权者轨训世道人心的极好法子。
我读此书的第三个百思不解之处便是,号称衣冠门第的沈家,何以不让子弟学习八股时文,也好有机会应举做官,报效皇上。即使沈复是性情中人,像贾宝玉似地讨厌做“国贼禄蠹”,难道他的父亲也不喜儿孙做官?唯一的解释只能是沈家子弟没有资格应试科举。
根据清代规定,凡出身不正,如门子、长随、小厮、驿递车夫、皂隶、马快、步快、盐快、禁卒、弓兵之子孙,均不得应试。此外,还有浙江之丐户九姓、渔父、山陕之乐户、广东之蛋户、吹手、旗民家奴等,除非改业削籍,并自改业之人为始,下逮四世(或扣足三代),方准报捐应试。
我猜想,沈复的祖父是个旗民家奴,依据是:沈复在《浮生六记》中丝毫没有提及自家的门第出身,甚至没有提及有关他祖父辈的一星半点材料,这是大可寻味的。若假定沈复祖父已经脱籍,则根据政策规定,到沈复儿子逢森正好“下逮四世”(即扣足三代),可以应试。由于沈家未能享受到这一“给出路”政策,也不可能因家里穷而放弃享受政策的权利,我只好假定,沈复的祖父并未脱籍。如果从沈复父亲稼夫公脱籍入幕开始算起,则传至逢森不过三世,当然仍无资格应试。
沈复的祖父是旗民家奴的另一内证是:沈家父子于乾隆南巡时,两次接驾,得仰天颜,此事亦大可寻味。虽说皇恩浩荡,一个下级幕僚、一个白衣士子,前世敲穿一千只木鱼,也未必接得一回驾,仰得一回天颜,何况再乎?即使放在现代,天颜也不是阿狗阿猫可以随便看的,除非在电视屏幕上。寻常百姓家中唯一有可能接驾并仰天颜的,除非是“从前王谢堂前燕”,或是从前为玉皇大帝家奴——卷帘大将的沙悟净一类人物。换成现代,中央首长视察地方,除了负责接待及汇报工作的方面大员外,首长从前的老部下,如老警卫员、老保健员、老炊事员等往往最有被召见的可能。
《浮生六记》对沈家子弟根据政策规定不得应试科举这一节讳莫如深,也未流露出丝毫愤愤不平之意。站在沈复的立场上,这时代纵有万般不是,毕竟与他亲近,就像现代社会纵有万般不是,毕竟与我们亲近。但我们回过头去看乾隆时代,万万不可假装看不到血腥的文字狱,假装看不到孔飞力在《叫魂》中所钩稽的社会底层骚动,假装看不到《浮生六记》中所记录的盛世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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