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二,题《闲情记趣》:
旖旎南园春似海,青衫翠袖黄金苔。清醪未饮身先醉,盼得芸娘担火来。
早年找到一本陈望道的《修辞学发凡》,细细读来,未必弄懂种种修辞格的妙谛,却晓得世上还有《浮生六记》这等撩拨人性命的好文章。陈书第七篇《积极修辞四·析字·例八》:
苏城有南园北园二处,菜花黄时,苦无酒家小饮;携盒而往,对花冷饮,殊无意味。或议就近觅饮者,或议看花归饮者,终不如对花热饮为快。众议未定。芸笑曰,“明日但各出杖头钱,我自担炉火来。”众笑曰,“诺。”众去,余问曰,“卿果自往乎?”芸曰,“非也。妾见市中卖馄饨者,其担锅灶无不备,盍雇之而往。妾先烹调端整,到彼处再一下锅,茶酒两便。”余曰,“酒菜固便矣,茶乏烹具。”芸曰,“携一砂罐去,以铁叉串罐柄,去其锅,悬于行灶中,加柴火煎茶,不亦便乎?”……明日看花者至,余告以故,众咸叹服。饭后同往,并带席垫,至南园,择柳阴下团坐。先烹茗,饮毕,然后暖酒烹肴。是日风和日丽,遍地黄金,青衫红袖,越阡度陌,蝶蜂乱飞,令人不饮自醉。既而酒肴俱熟,坐地大嚼。担者颇不俗,拉与同饮,游人见之莫不羡为奇想。杯盘狼藉,各已陶然,或坐或卧,或歌或啸。红日将颓,余思粥,担者即为买米煮之,果腹而归。芸问曰,“今日之游乐乎?”众曰,“非夫人之力不及此。”大笑而散。(《浮生六记·闲情记趣》)
这是我最早读到的《浮生六记》节文,竟一往情深,不忍释卷。远离城市的喧嚣,却不失凡俗的热闹,太阳光懒懒地照在身上,花信风软软地吹在脸上,看春草碧、菜花黄,任蜜蜂舞、蛱蝶狂,这就深深地合了我的心意。飞盏行酒,坐地大嚼,不做酸诗,不行酸令,不伤生,不忧世,舍却一切世间法,这就更合了我既想附庸风雅、又怕做风雅人的心意。想那芸娘必是性情中人,方能出此奇招。又想那芸娘必不是深闺中人,否则如何省得市中有馄饨担耶?又为芸娘未能偕夫君同游而深深叹惜。
后来读罢全书,除游南园一节外,我竟最不喜《闲情记趣》卷。一个人聪明才智究竟有限,若都耗费在养花种草、垒石叠嶂、丹青篆刻上,又以不染匠气为荣,专以玩票自诩,则处世谋生、养家糊口之计必无着落,穷厄潦倒怨得谁来?试想三白亦曾是个习幕之人,如何不省得大清律例,岂有中保可以随便作得的?以至于“西人索债,咆哮于门”,老父怒斥儿子为“不思习上,滥伍小人”(见卷三)。此处的“西人”,是我读此书的第二个不解之处。何谓“西人”?是深目隆鼻的西洋人?还是等待二百年后大开发的西部地区人?我猜想“西人”应是西洋人,只是猜不出他是哪一国人,如何会居留在苏州繁华地“放利债为业”。书中还多处提到用“番银”(当是银元)埋单。这“番银”从何而来?如何会流通于市?留待经济史家解惑。
卷二中,作者不厌其烦地介绍了萧爽楼中“长夏无事,考对为会”的雅聚,雅得却是这样的俗。
每会八人,每人各携青蚨二百。先拈阄,得第一者为主考,关防别座;第二者为誊录,亦就座;余作举子,各于誊录处取纸一条,盖用印章。主考出五七言各一句,刻香为限,行立构思,不准交头接耳。对就后投入一匣,方许就座。各人交卷毕,誊录启匣,并录一册,转呈主考,以杜徇私。十六对中取七言三联,五言三联。……每人有两联不取者罚钱二十文,取一联者免罚十文,过限者倍罚。……惟芸议为官卷,准坐而构思。
大热天的,就像小孩子办家家,这些终身无缘进考场的人在那里做举子应试的游戏,且维妙维肖到极致,不仅有主考,有关防,有誊录,甚至有官卷。傅昌泽注释道:“官卷:官宦人家的眷属。卷,‘眷’之误。”显然是傅老先生自己搞错了,反诬作者手民之误。官卷是当朝法外施恩,特别为高官显贵子弟设立的试卷,其中式机会优于民卷。通观全书,傅注大体平实、要言不烦。唯沈复私授肉馒头予小沙弥,害得他腹泻不止。沈复道:“可知藜藿之腹不受肉味,良可叹也。”意思是吃长素的和尚果然食不得荤腥。傅注却道沈复有轻蔑劳动人民之嫌,令人可笑可叹。
《闲情记趣》卷末介绍贫贱夫妻日常家居的省俭之法,名之曰“就事论事”,虽多旷达之语,读来毕竟有“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心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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