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隋唐而始盛的科举制度,到了明代演变成为八股取士,专取《四书》及《五经》命题试士。杨晋龙根据《明代登科录汇编》二十五次考试的资料统计,认为明代至迟在成化五年以后,选择《诗经》应举的人数,一直高居诸经之首⑩。经学为科举所用,逐渐走向更加形式主义的道路。《诗经》既成为科举考试的重要科目,因此,社会上出现了大量各式各样的《诗经》读本,有训蒙用书、汇编、摘编、抄撮等等,都是为科举考试的需要而编写的科场用书。明代《诗经》研究的专著有600余部,比迄今所知的自汉至元一千五百多年间《诗经》专著的总和还要多;而《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与《续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著录的清代到民国的《诗经》专著,总计也不到五百种。在《闺塾》一出中,陈最良这样评价“六经”之一的《诗经》:“论《六经》,《诗经》最葩,闺门内许多风雅:有指证,姜嫄产哇;不嫉妒,后妃贤达。更有那咏鸡鸣,伤燕羽,泣江皋,思汉广,洗净铅华。有风有化,宜室宜家。”充分体现了传统《诗经》学在明代的影响力。而“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在《牡丹亭》中也有很多体现。剧中的杜丽娘生于名门宦族之家,从小受到严格的管束,甚至连家中有一座大花园都不知道。她身为大家闺秀,举止行为皆有尺度,在老师面前从不以小姐的身份自居,始终把陈最良当作长者、老师尊重。早晨进学堂见到先生,她先向先生道“万福”,对于自己的迟到,她诚心地向先生陪罪说:“以后不敢了。”杜丽娘的一言一行,说明她是一个举止端庄的人,这与她的出身、地位,她在家中所受的教育是一致的。她在梦中和死后主动与柳生幽会,但复活之后马上矜持起来。在第三十六出《婚走》中,柳梦梅三番五次托石道姑劝杜丽娘与她成亲,她却说:“这事还早。扬州问过了老相公、老夫人,请个媒人方好。”其理由是:“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虚情,人须实礼。”可见在现实世界中,她必须面对情与理的煎熬,惟一的选择就是安守礼教。
受程朱理学的影响,明代戏曲的风化味极为浓重,“三纲五常”的说教充斥着诸如《五伦全备记》、《义侠记》等剧作。从杜丽娘这个人物形象身上可以看到“温柔敦厚”的“诗教”精神对汤显祖影响很大,他所强调的情不是滥情。他重情,但不废礼,而是要名教符合人情。在《宜黄县戏神清源师庙记》中,汤显祖说戏曲能使“孝子以事其亲,敬长而娱死;仁人以此奉其尊,享帝而事鬼……人有此声,家有此道,疫疠不作,天下和平。岂非以人情之大窦,为名教之至乐也哉!”这表达了他对戏剧功能的认识:戏剧应为完善三纲五常服务,但要以艺术化的形式来疏导人情,即寓教于情!因为戏曲是抒情的,能够以情动人,使观众移情易性,敦化风俗。这与他曾任南京礼部主事的经历也有一定关系。在原话本中,杜宝听说女儿还魂成亲的消息喜出望外,而在《牡丹亭》里,柳梦梅已中状元,将奉旨与还魂的丽娘正式完婚,杜宝仍拒不认其女,还吊打状元郎。汤显祖这一改动使情与理的冲突更加尖锐化,他努力寻找现实秩序规范对至情的支持,却陷入了更深层次的痛苦。最后大团圆的结局还是仰仗万岁爷一诏的力量,是以更大更有权威的“礼”成全了“情”。所以,尽管杜丽娘的“至情”锋芒毕露,却并未超出传统的伦理秩序,她一方面在虚幻的世界里任自己情流飞泄,一方面在现实中知书识礼、老成持重,要想获得自我身心的完全解放,就只能是在梦里或死后。但毕竟《牡丹亭》中由“情”迸发的火焰照亮了被理学禁锢的世界,千百年来一直闪耀着美丽璀璨的光辉。
注释:
①刘毓庆:《从经学到文学——明代〈诗经〉学史论》,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245页。
②徐朔方笺校《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050页,第1127页。
③本文中的《牡丹亭》引文,皆出于徐朔方、杨笑梅校注《牡丹亭》,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版。
④弗洛伊德:《弗洛伊德全集》第一卷,长春出版社1998年版,第246页。
⑤⑥丁保福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965页,第1137页。
⑦冯梦龙:《情史》,岳麓书社2003年版,第2页。
⑧戴君恩:《读风臆评》,国家图书馆馆藏明万历朱墨套印刻本,第2页。
⑨吴文治主编《明诗话全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2254页。
⑩杨晋龙:《明代诗经学研究》,台湾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1997年博士论文,第9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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