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可敬”的背后
虽然吴承恩塑造的女性是为男性主人公取经大事服务的,但不可否认,在相关的语言文字里蕴涵的思想引人深思。
作者吴承恩最起码对两位女性感觉不坏,一位是殷温娇,即唐僧的生身之母,另一位就是铁扇仙。
温娇,在附录里,吴承恩把她的最终赴死交代的干脆利落,曳然而止,没有铺陈别的笔墨,读来总感觉失落了什么。前文书中提到的百花羞也是一个失节女子,但与温娇孑然不同的是她活下来了,却是生不如死,内心受到礼教的拷问和煎熬。二者何以处理的结果不同?可能的结解释是,在情节设计上,两位失节女子若都“处死”不是很好。面对强大的礼教,百花羞虽令人同情但伤风败俗绝不能轻放,使之内心受煎熬活在阴影里,就是最好的惩罚。而温娇,坚持大义,有情可原,但毕竟失了节,丧了小义,活着只会增加痛苦,死才是解脱与超越,成为烈妇的一分子,这样,确实可以“满堂骄”了,她就是“可敬”的。然而,吴承恩似乎并不想让温娇死,面对强大的礼教,在不得已而为之的结果后就只能缄口不言了。这沉默里满是同情与无奈。
铁扇公主也是“可敬”的,不仅持家有术,守妇道,而且对丈夫温柔体贴。虽然她构成了唐僧的一难,但结局并不惨,修成正果。这在没有势力背景而不被悟空打杀的女性妖魔中是唯一的。牛魔王对他的发妻是满意的,第六十回,他亲口对情人玉面公主说:“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个得道的女仙,却是家门严谨,内无一尺之童……”而罗刹女面对悟空假变的牛魔王时并未真的计较他停妻再娶妻的花心,而是谦恭的为其斟酒,“‘妻者,齐也’,夫乃养身之父,谢什么。”这是夫为妻纲,当牛魔王战败,她尚捧扇为夫求饶,夫妇情深,可见一斑。种种迹象表明作者对铁扇公主的看重,即使她后来跪地求饶,也未令人感到于其形象有损。不过,自古以来的忠义烈妇贤妻良母形象一直高大严肃的多,既然是让人敬重,那不怕死不屈求的执拗似乎也是有的,铁扇公主的为活命而跪求的举动,多少不合常理,但又是合乎常理人情的。求生意志“是值得肯定的人性心理,也是积极地文化意识” (P153),它与“好死不如赖活”的偷生意识绝不相同,与碧波潭老龙婆形成对比,积极进取,修身养性,成就大道。求生的铁扇公主和龙婆一道折射出世俗化倾向已挺进文化。
女性的处境即使在封建社会后期也是不尽如人意的,吴承恩同情的满堂娇等人就逃脱不了礼教的判罚。明代中后期,一些讲求个性解放的新思潮传播开来,《西游记》的创作也受到这些观念的影响。如女性在追求唐僧时的大胆开放,这是对情和欲的肯定;女儿国的盛况是对女性能力的肯定,反映男女平等的追求。但悟空给予百花羞的不孝罪名的评判,对金圣娘娘贞操的质疑,对以为青毛狮子精玷污了乌鸡国三娘娘,坏了伦理纲常的憎恨,这些无不表明吴依然固守一些被认为至理的教条,明示着对传统贞操观念的维护,这是局限,却又不应苛求。总的看,“《西游记》却是同时代小说中封建正统思想和封建伦理道德观念表现得最少的一部。”(P103)
“可敬”背后是吴承恩犹豫的坚守,结果,他奉献出穿针儿(寇员外之妻)、女儿国众女等悲喜间杂的形象。
夫唱妇随,穿针儿和丈夫一样斋僧敬佛,各修功德。唐僧称赞寇家贤善,当然包含对女主人的夸奖。当唐僧不受她斋供执意要走,穿针儿就生了气,这显然是度量不够。而后,员外被贼人打杀,她“便生妒害之心,舆陷他四众”(第九十回),打诳语告官,这显然是心机狭窄,搬弄是非了。这等年纪的张氏穿针儿还要被安在长舌妇的位子上,只得认了妇人命。
与清人李汝珍《镜花缘》中女治男事、男治女事甚至衣冠行为颠倒的女儿国不同,吴承恩笔下的女儿国虽然文武君臣,士农工商,一应俱全,但绝对还有妇人的样子:长裙短袄,粉面油头,娇娥幼妇满身红妆,看到男人也会摇头咬指,战战兢兢。那国王更是温柔可爱,仪态万千,“娶”了唐僧也是要他称孤道寡的。整个国家虽无男子,但被治理的井井有条,国富民足。女王看似柔弱,治国定有良方,这是作者对女子不让须眉的一种诠释。但女性的生理局限与社会定位使其对幸福或者说在性需求上没有男性主动追求的到、选择的了的优势。纵然权利、金钱、美色集一身,也难换一个痴情郎。当这种欲望发泄不了,往往产生病态反应。所以女儿国的老少妇人见了男子就如见了宝贝般的看稀奇,甚至发展到将所谓的“人种”分割其肉做香袋配在身上带聊以自慰的地步,怎么不悲。
李卓吾批评本《西游记》在第五十四回三次批到“农士工商皆女辈,骂得毒”、“既是女人矣,缘何不是怪物妖精”、“大奇大奇,这国里强奸和尚”。“和尚是色中恶鬼”(第二十三回,八戒语)传统故事中凶僧假和尚强占女子的有的是,在这儿,李卓吾认为“大奇”,就是说女子处于弱势才是常理,“骂得毒”是对“农士工商皆女辈”的诙谐式发挥,也有看低女辈的意思,而女人缘何不是妖怪的反问更是对女性尊严的蔑视。反过来想,对女性的敬畏似乎是男人们不能平等待人的缘由之一。敬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畏她以色媚人,以色事人,若再有倾城倾国的本领,免不了又英雄遗恨……夫唱妇随,男主外,女主内,男子是女子养身之父等观念更是加深了女子智短无远见等男性偏见的程度,造成女子不如男的定势思维,并不知会定势到何时。那么,女子只有以美色或获得权威来使外人高看了。《西游记》中“女”与“妖”一旦连在一起,威力与美色就一并获得了,但从站在取经和尚的对立面角度讲,她们均非善类,都是空有一副皮囊。“女”在“人”世,文人们则不必扯上神魔,尘世的女人们本身就是不行的,温娇、百花羞、李翠莲就是明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