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儿,应有读者听后大觉“离格儿”了,“不能接受”,因为这与素来熟习的程、高本太不一样了!但我正要提醒他一个重要的艺术焦聚点——
在第六十三回,群芳夜寿怡红,女孩儿偷着吃酒唱曲(这是不允许的),芳官唱的是什么曲?——
翠凤毛翎扎帚叉,闲踏天门扫落花〔1〕。您看那风起玉尘沙。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您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您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教人留恨碧桃花!
这首《赏花时》,内容语义,通行排印本注释已明,我不复赘,只要说明:这与宝玉是“饯花主人”(见前章讲宝玉生辰)是密切关联的,也即剧目的一个呼应,其伏笔之际,仍是忽现此处一鳞,彼处一爪,又让你自己去联成一条神龙(隐然自有首尾全貌)。这也就是“云龙雾雨”法了。
再有,这支曲为何单由芳官口中唱出?你可记得,芳官是后来出家的人。所以到后文她与宝玉的关系已经是另一个层次境界的事了。如果不懂得这些,那么必然认为雪芹这儿真是浪费许多笔墨——他永远也不会那么愚蠢,岂可冤了他?
贾母在清虚观拈得的戏目是:一,《白蛇记》;二,《满床笏》;三,《南柯梦》。
《白蛇记》,雪芹祖父曹寅曾藏有《汉高祖斩白蛇》剧本,演刘邦醉行泽中,有蛇阻道,拔剑斩之的故事。这是象征起自微贱而后臻极“贵”的意思。《满床笏》是清代常演的生辰上寿等吉庆节日的戏目,演唐代“老令公”郭子仪,七子八婿,皆为显宦,“富贵寿考”的故事,戏名是说郭令公过生日,祝寿者的笏板(官职的标志物)都摆满了笏床(放物的榻架类叫床)。此寓极盛。《南柯梦》则也是略如《邯郸梦》,演梦中历尽荣华,忽遭祸败,醒来方知是梦的警世的情节。贾母听了前两出戏目,有自喜之词,及闻末出,便不言语。贾家的兴、盛、败的三大阶段,却在唱戏中再次勾勒“妆扮”。
这两次戏目,雪芹用它将全部书的一条大主脉,隐含在“热闹中间”,如行云流水,行所无事一般,却是极其精细巧妙的设计安排。
馀下的散见零出的戏目不少,且拣重要的来看。元春那次,因特赏龄官,命她加演一出,她非要演《相约》、《相骂》不可,贾蔷都扭她不过。这出戏是怎么回事呢?再者,凤姐生日,宝玉出城偷祭金钏,赶回来时,大家正在看演《祭江》,这又是何事?原来这两出戏,都是隐伏黛玉日后的自沉而死。
《相约》、《相骂》是《钗钏记》的折子戏,贴旦扮丫鬟芸香为主角,在乾隆时代最为盛行,《扬州画舫录》曾记叙演此戏最精彩的名笔。故事是贫士皇甫吟与富家女史碧桃的悲欢离合,《相约》为碧桃遣芸香约皇甫于后园相会,赠以表记,约为婚姻;《相骂》则是芸香与皇甫之母张老夫人斗口互骂的情景。关键在于碧桃曾一度投水自尽。
无独有偶,《祭江》是《荆钗记》的一出,演的是宋代名人王十朋,与妻钱玉莲,贫贱时以荆钗为表记约为夫妻——“荆”钗,相对于金玉而言,是贫家妇女的“标志”(荆钗布裙,相对珠玉绮罗。“拙荆”一词亦取此义也)。后十朋得中状元,宰相欲以己女嫁之,十朋不允,触怒权贵,贬至潮州;而钱玉莲也因富家逼婚,投水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