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玉听了冷笑了两声,方要说话。只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头子走进来,手里拿着些花样子并两张纸,说道:“这是两个样子,叫你描出来呢。”说着向红玉掷下,何身就跑了。
文情至此,恰巧又碰上了另一个笔法,叫做“横云断岭”。稍后再讲。如今且说,那脂批针对的,就是由佳蕙口中“补”出的前文所“遗”而不叙的情景!
但最妙的则是脂砚在此一连就下了八叠的批点语,实令人叹为奇观——
一、当佳蕙说到给林姑娘送茶叶、老太太也正送钱给黛玉时,批云:“是补写否?”
二、当说到林姑娘生得弱,时常吃药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三、当说到“就像昨儿老太太因宝玉病了这些日子”时,有批云:“是补文否?”
四、当说到“各处还完了愿”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五、又说到叫把跟的人都按等有赏时,有批云:“是补写否?”
六、当说到“昨儿宝玉还说明儿怎么样收拾房子”时,又有批云:“还是补文!”
七、及至说“前儿一支笔放在那里了?”又有批云:“是补文否?”
八、及想起“是了,前儿晚上莺儿拿了去了”时,也有批云:“还是补文!”
请看,这就是中国小说评点——文学赏析特殊形态的特殊格式!批者连举八处例,连同首一条“总论”共成“九叠”之文,或者正人君子老古板儿嫌他“这大贫气”,“讨厌得很”,但批者何以这等不厌其烦而采此格式?他自然也有一番道理:就是为了给读者用力加强印象,加深说服力,加重这一笔法的意义。
全书中这样的补遗之文,随处皆有。如书已到第五十四回,方从贾母说话中补出袭人自幼随侍过湘云的往事。又自凤姐口中补出了王夫人已因其母丧而赏过四十两银子的现下之事。而且还连带补出了鸳鸯也在为母服孝的处境。一切自然之至,不觉其枝蔓琐碎;而又令人感到“幕前”事已够繁,但“幕后”之各种情状更是丰富得多,如此方不单薄。
这儿便又需要说明两点:
第一,这也就同时是前章所提出的“得空便入”之法。
第二,在一般文章、史传或小说中,也是常有追叙的部分,并不为奇;说评书的管这叫做“倒插笔”,是“插”者,即“楔入”之义也。但是,雪芹的那种“补遗”法却与俗套的不同——俗套的办法是笨法子:明截硬揭,即用“看官有所不知,原来在此之先”,曾有如何如何之事情发生了……,云云。这样的追叙,是死笔,是下品——仅仅令人明白了此前有事,除此略无意味。雪芹那笔可不是这样,你看他,那简直活极了,似流水行云,毫无滞碍,“行所无事”的一般,实则正是他的灵心慧性,锦心绣口,机杼暗运的结果。
像这样的“补遗”,《红楼》随处可逢。比如宝玉平素的许多为人所不解的言谈、行径,常常不是用正叙死法展示于“当前”,而是在“补文”中闲闲透露——若无其事一般,却正是关键要害。这除了用“话”来补,也还有别法别式。我今只再举一二。
宝玉过寿日了(实为首夏四月二十六日,即“饯花盛会”之日),好不热闹!许多人急以为元春归省、两宴大观园、元宵开夜宴……才是热闹情节,殊不知“寿怡红”方为真正的团花簇锦的奇文!在这场精彩“戏目”中,有一个小“镜头”:宝玉忽然发现在砚台底下压着一个纸条儿,拿起来——不看则已,一看时,几乎跳起来,连问是谁接的,怎么不正式告知一声?几经追究,这才说明白,是昨儿妙玉亲自送来的,专为“遥叩芳辰”!宝王惊喜万分。才要写回谢的帖子——你看,这文字可不好看煞人?假如你读熟了,轻视了这种笔法,那么我可以替你设一“反面思维”,假如那原文是如下面的写法的——
且说那妙玉,独夕在庵中静坐,也闻得园中十分热闹,心中早知已到宝玉的生日了,她心有所感,于是拿出一张红笺,研好了墨,自己恭楷庄书‘遥叩芳辰’等字,写毕,袖了这帖儿,亲自来到怡红院,叩开院门,将帖子递与了开门的丫鬟,这才转身返回拢翠庵来〔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