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官,你读了这一段,又作何感想?要想到,那伪续《红楼》的拙劣文字,有的连这也不如呢!
雪芹补文,是闲闲插入,令人不觉其突兀死僵。也是“得空便入”之一个妙招儿。至于“横云断岭”,则又是正说到“热闹中间”,读者急待下文时,却横空“插入”(也是插入)一个人、一句话、一声响……突然将上文截住了,——然而又不同于“异峰突起”,人来了不一定压众,话来的不一定惊人,它起过“断岭”作用后,即“收拾”过去,大有“重作轻抹”的意味。上面所举的,小红与佳蕙对话,愈说愈转入深的一层,重重递进,将人引入沉思与感叹,不由自禁的便期待着她们的下一个“话题”了——正在此时,却被一个慌慌失失的小丫头子给打断了,那有深意厚味的对话再也续接不上了!这使我们感到十分怅然惘然!
这个,才是真的横云断岭法。大约雪芹不喜欢任何粗浅浮露,处处“适可而止”,留下有馀不尽之音韵,也为更后的文章设下干里的伏脉。
脂砚也说过,雪芹绝不令文字变成“放闸之水”、“燃信之炮”,只这“一下子”,然后就什么都没有了。——那不叫艺术,更不是中华文化境界中所会出现的“无境界”的浮光闪影。
雪芹所说的“粗陋不雅”,再求“蕴藉含蓄”者,意味最深。中国讲究神与韵,神即生命之不朽永存,韵即文化素养之有味:所以方能不灭而无尽。只讲“生命力”,那么毒蛇猛兽比人胜强十倍,但那只能是“野”,而不会是“文”。是以孔子很早就说过:“文胜质则史,质胜文则野。”那个野字是耐人寻味得很。雪芹的笔币,并无纤毫的粗、野、鄙、陋的气息,其何以致此,因素甚多,但他不肯犯那“燃信”、“放闸”的浅薄病,懂得到什么“火候”应当勒笔,方有“断岭”之云,横空而出。这又与“卖关子”、“弄悬念”的俗套是两回事情,请君细辨。
“补遗”与“断岭”,看上去似乎东土西天,胡越秦楚之不相及,其实目的则是一个,即:用最精简经济的笔墨表达最繁复的内涵,所谓殊途而同归者庶乎近之。我选引的书文只这一段,脂砚说他“偏有许多闲文”,是从一般读者眼光理解度来讲话的,“闲文”不闲,作用实多而且至关重要,不但令人眼界中忽然扩展出很多未知的情景事故,而且许多惊人之语是从小红口中说出的,具有巨大的伏脉意义。在凤姐“曲子”里早已点出的“家亡人散各奔腾”,单单从小红口中再一皴染,其故何也?“怡红”而不能“容红”之处所,小红后来被知赏者(人材的伯乐)凤姐要了去,她们主仆是家亡人散时的重要角色,小红(与贾芸)甚至可谓之为收拾残局之人。一般人只知书中有个林黛玉,以为她最重要,而不悟“林家二玉”,一黛一红(小红本名林红玉),红比黛重要得多。小红的重要,连早年的脂砚都不懂得,批为“奸邪婢”,后来方知她是对宝玉有大得力处之人,——因此我说,只这一段“闲文”,却“说”出了无限的内涵与远景,正是以最少的最经济的笔墨来表达了最繁富的要义。
有些人,尤其是西方的“评红”者,却公然宣称雪芹的叙事“啰嗦”(古作络索)特甚,令人“厌烦”云云。我看了那种议论,真不知啼之与笑,两者是何滋味。当我提到这一点时,我并无讥嘲叹慨之意,因为这实不足怪——“责怪”西方读者之先,要想到我们与他们之间的文化背景之差异是多么巨大!两方各有其“道统”与“文统”,习俗观念太不同了,他们又非“中国通”、“汉学家”,怎能指望他们看得明白(接受得了)《红楼梦》这样的奇书?所以问题绝下是谁讥嘲谁,而是双方怎么办、做些什么工作,努力把彼此的文化理解沟通交流不断提高加深起来,以期这部伟著所代表的中华文化精神获得世界人类的共同宝爱珍重〔2〕。
〔1〕拢,通行本作“栊”。经详校深研“栊”是误写,“拢”才是正字。
〔2〕本人试撰的《曹霄芹新传》一书(1992年外文出版社印行了中文本)。就是朝这个方向迈出的一小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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