坑儒是在三十五年。当时在首都咸阳的儒生还有不满言论,始皇下令审问,定罪名为“为妖言以乱黔首”。审问之时,诸生互相检举揭发,最后把判定为犯禁的儒生四百六十多人,坑于咸阳。
由此可知,书是分散在各地焚烧的,坑儒只在咸阳。不知什么时候,有人把“焚书坑”三字连读,于是在临潼骊山下伪造了一处古迹:秦始皇焚书坑。章碣这首诗,是赋咏名胜古迹,也是怀古诗。诗意说:烧书(竹帛)的烟火销灭之后不久,秦始皇的事业就空虚了,因为始皇崩于三十七年七月。“祖龙”是当时人民称始皇的隐语,“祖”就是“始”,“龙”象征皇帝。始皇生前,用种种方法,固守他的关河。现在,他所居之处,固守也徒然了。故诗云:“关河空锁祖龙居。”始皇焚书坑儒,也是为了锁住他的关河,惟恐读书人起来造反。岂知坑中的竹帛灰还没有冷却,关外已经有刘邦、项羽举兵造反了。而刘邦、项羽都不是读书的知识分子。
章碣此诗,立意很新,对仇视知识分子的秦始皇,讽刺也很尖锐。但这首诗的主题思想,却是说出了一个真理:革命的动力不在知识分子。知识分子能运用他的知识,评论政治,是非、善恶、臧否,都可以凭他的知识论定,但对于施行仁政的统治者,他只能起锦上添花的作用;对于施行苛政的统治者,他没有把他拉下来的能力。我国历史上聪明的统治者,对于“处士横议”,都不十分重视。秦始皇过高地估计了知识分子的作用,干出了焚书坑儒的蠢事,无补于他的“帝业”。倒是中国老百姓,尤其是被压迫的农民,知道他们自己的力量。所以他们会讥笑知识分子:“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大事。”
同时人罗隐也有一首《焚书坑》诗云:
千载遗踪一窖尘,路旁耕者亦伤神。
祖龙算事浑乖角,将谓诗书活得人。
此诗三、四句大意说秦始皇计算错误,以为诗书真能救活被压迫的人民,这一层意思,却可谓“先得我心”了。
在“十年浩劫”期间,这首诗曾风行过一时。但是只截取了最后一句,作为革命不需要知识分子的理论依据,也就成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充分理由,结果是与秦始皇殊途而同归。这是诗人章碣所想象不到的。
章碣此诗,以为秦始皇是在骊山下掘一个大坑,用以焚书的。所谓“坑灰”,是指竹帛(书)的灰烬。这就与事实不符。坑是掘来用以活埋儒生的。宋初提倡西昆体的杨億有一首咏秦始皇的诗(《始皇》三首之一),其结句云:
儒坑未冷骊山火,三月青烟绕翠岑。
这两句的诗意完全抄袭章碣,不过他改用项羽入关,焚烧阿房宫,火三月不熄的故事。方虚谷把此诗选入《瀛奎律髓》,评论道:“第七句最佳,作诗之法也。坑儒未几,骊山已火。以一火字贯上意。”这样一讲,反映出作者与评者,都是糊涂虫。作者知道这是儒坑,不是焚书坑,但是他偷了章碣诗句,改了一个字,说是“儒坑未冷”。四百六十多个儒生是被活埋掉的,不是烧死的。坑既没有被火烧热,怎么说是“未冷”呢?这一句诗简直是事理不通,而方虚谷却以为此句“最佳”,并且用来教人以“作诗之法”,岂不可笑?方虚谷说此二句以一“火”字贯串,而没有想到儒坑中本来没有火。现在我给作者改一句为“焚书未烬骊山火”,这才是“以火字贯上意”了。
章碣的诗,现在仅存二十六首于《全唐诗》中,七律为多,未见佳作。方干有《赠进士章碣》诗,首二句云:“织锦虽云用旧机,抽梭起样更新奇。”这是说他作诗虽用旧形式,却能有新意。结句云:“此时才子吟应苦,吟苦鬼神知不知。”可知章碣也象孟郊、贾岛一样是个苦吟诗人。只是才分不高,即使吟苦,也未能有足以使“鬼神惊”的佳句。
罗隐也有一首诗《送章碣赴举》,其颔联云:“久经离乱心应破,乍睹升平眼渐开。”似乎是在黄巢兵败之后才入京应举。但《唐诗纪事》说他是“登乾符进士”,乾符止有六年,正是王仙芝、黄巢举兵之时。章碣既未在高湘榜下及第,或者在此后一二年内终于成了进士,但又与罗隐诗意不合。此后他的传记是“流落不知所终”,恐怕也是战事的影响。
章碣还有一首诗值得注意:
东南路尽吴江畔,正是穷愁暮雨天。
鸥鹭不嫌斜雨岸,波涛欺得逆风船。
偶逢岛寺停帆看,深羡渔翁下钓眠。
今古若论英达算,鸥夷高兴固无边。
这首诗没有题目,只题作“变体诗”。律诗第一、三、五、七句向来不用韵,此诗却押了“畔”、“岸”、“看”、“算”四个仄声韵,这是他创造的变体律诗。顾况作“吴体”诗,温庭筠作“双声”诗,李商隐作“当句对”诗,和章碣这首“变体”诗,都反映着中唐以后,有人在律诗的形式方面,试探于创新,但是都没有成功。
一九八五年四月九日
①唐人以进士及第后回家省亲,谓之“嘉庆”。又称“拜家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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