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故乡的村街路西,有一处高台,碎砖烂瓦间长满了荒草,人称庙台,小时候我常和童伴们在这里玩耍,可从没留意过这地方为什么叫庙台。去年,为写一篇小说,某个情节涉及到了这个地方,我就问父亲,说在那里没见过有庙,为什么叫庙台呢?父亲说,那里原来是个大庙,大概是1956年拆了。从前,村里有好几个庙,都是那时拆的,拆时挺难,谁也不敢下手,怕动了神灵招来大祸,为难之时,街里传出了一个顺口溜,大家才动起手,三下五除二拆了个干净。此顺口溜是:“怪哉怪哉真怪哉,大睁两眼拜泥胎;泥胎本是人手造,用水和泥垛起来;骨是木头肉是泥,麦秸麻头做金衩;垛个男的叫爷爷,垛个女的叫奶奶;徒有两腿不能走,空有双手不会抬;大睁俩眼看不见,为啥磕头敬泥胎?”按说,这首民谣该是我老家的土特产了,可在河北威县乡间采风,我竟听到了与之一模一样的讲述者。难道,那个时期的拆庙运动,许多地方都是在这首顺口溜的影响下而顺利开展起来的吗?如果真是这样,足以见民谣的伟大与神奇。
解放了,要庆祝胜利,全村人出来扭秧歌,有的羞羞答答,不好意思,歌谣就说:“为了翻身别显丑,走一步来扭一扭,好像仙女风摆柳,你也扭来我也扭。”还有一首民谣,是对新生活的向往:“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点灯不用油,种地不用牛。”
1954年后,党对资本主义工商业进行改造,资本家听到这个消息时,表面上得表示拥护,可内心里却极不情愿,民间就传言他们是:“白天敲锣打鼓,夜里抱头痛哭。”
“咱村青年本事大,打了麻雀打乌鸦;满树鸟儿喳喳叫,哭爹的哭爹,喊妈的喊妈。”这是委婉地嘲讽1958年春天全国开展“灭四害”运动的。
在所谓的大跃进时期,全民大炼钢铁,大刮浮夸风,共产风,并提出要在15年内赶英超美的口号,此时民谣盛行,大多隐晦般带有贬义,其中一首为:“炼钢铁,大跃进,男女老少齐上阵;老头赛黄忠,壮年赛赵云;女的赛过穆桂英,老婆婆都是佘太君;锅碗瓢盆一齐共,三年气死外国人。”
1960年,中国发生了严重的饥饿灾荒,为此,8月10日,中共中央发出《关于全党动手、大办农业、大办粮食的指示》,要求计划用粮,节约用粮,同时,大搞瓜菜代用品,即实行“低标准”、“瓜菜代”,于是,民谣曰:“低标准,瓜菜代,吃时慢,拉时快,只好勒紧裤腰带。”其形容真可谓精妙绝伦。
“解放十五年,年年有工作队;谈不完的话,开不完的会,叫你管他吃,还得管他睡;不知何年马月,群众才能不累。”这显然是说1964年的“社教”和“四清”运动的。
兴公社时,集体出工,统一派活,个别社员偷懒耍滑,大家就编排这些人是:“二百五,半头砖,又脏又硬没人沾;砍不尖,削不圆,榆木疙瘩最难缠;训不硬,说不软,不硬不软二皮脸;干部愁,群众厌,难死政府和法院。”
农村有了新气象,老百姓欢欣鼓舞,奔走相告,民谣道:“电机一开呜呜响,俺村建了面粉厂,面粉白,质量好,不短斤来不缺两。”还有:“向阳花,花向阳,俺村盖了新学堂;门对门,窗对窗,又通风,又透光,宽房大屋带走廊,冬天暖和夏天凉。”
进入新时期以后,面对急剧变革的社会,民谣似乎有了新的创作源泉而进入了新状态。或许是科技、交通、信息、传媒、文化的迅速发展与大力改善,为民谣的滋生与传播提供了更为便利的条件和生存契机。因此,从那个时候直到目前,民谣无论从质量、数量、含量,以及所包容的现实力量、平民意识与民间情绪,都达到了空前的境界,成为中国社会的一大文化奇观。
1978年十一届三中全会后,全国开展土地承包,受到广大农民的热烈拥护,有民谣曰:“三中全会一枝花,包产到户到俺家,包了工,联了产,又治穷来又治懒。”面对新的时代,大家喜形于色,对历史做了一番回顾,不由感慨万千:“经过淹,经过旱,经过蚂蚱滚成蛋,经过地球打颤颤;经过杂牌队伍来捣乱,经过鬼子撂炸弹,经过‘中央票子’比纸贱;经过食堂吃‘份饭’,经过‘文革’台前站,经过‘四人帮’掌大权。”
“十亿人民九亿‘倒’,还有一亿在寻找。”大概流行于1989年前后,是对当时公司热、全民经商现象的讽刺。此时,东南沿海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前沿阵地,而广东人又擅于做生意,先富了起来,所以全国各地的淘金者纷纷南下,人们就说:“东西南北中,发财到广东。”但是,“不到深圳不知道钱少,不到北京不知道官小。”然而,发点小财不足挂齿:“万元户不算富,十万八万刚起步。”
到了九十年代中期以后,民谣创作更为精致,其特点主要转向对时弊的针砭和对腐败现象的嘲弄。民众对于改革开放的心态显得较为复杂,既有热情也有惶惑,于是民谣仍频,诸如“十年动乱,十年乱动;一面吃紧,一面紧吃。”“富了海边儿的;肥了摆摊儿的,美了当官儿的,苦了上班儿的。”等等,都显示出了对现实的不满。还有那首《十等人》(有的地方说是《九等人》)的民谣,几乎人人皆知,在此不叙。这首民谣尽管不是也不可能是一种科学的归纳,但在一定程度上,却揭示了中国社会各个阶层的严重分化,反映了民情民愿对行业特权的感慨。喝酒,是中国人礼尚往来的重要媒介,所以,民谣很快创作出了新酒令:“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感情铁,喝出血。”后来,又加了一句“感情到,不喝太多也挺好”。此民谣至今仍在各地区被各地人以不同的方言演绎着。如今,流行的民谣触及到了各个社会阶层和领域,关于村干部划分宅基地的,如:“一瓶酒,四个菜,一吃一喝给处宅;两瓶酒,八个菜,宅基往前来几来;十桌酒,十桌菜,说往哪盖往哪盖。”关于乡干部下乡的,如:“手拿大哥大,腰挎BP机,屁股下坐着发动机(指摩托车),进村就喊妈那×,一看是个副乡级。”城市有“四大闲”:“下岗职工调研员,老板妻子女大款。”说某些领导干部“上午围着会议转,中午围着酒桌转,下午围着麻将转,晚上围着裙子转。”某些地方的领导干部对调是:“干部交流,浪费汽油;省了老婆,破了裤头。”等等,真是形形色色,不胜枚举,有义愤,有企盼,有嘲讽,有劝谏,有污辱,有警示,真实与荒谬,积极与消极,有益与危害鱼目混杂,令人喜忧参半。
民谣,作为中国民间文化或者民间文学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源自民间,在漫长的历史演变过程中,掺杂了诸多封建的、黄色的甚至是反动的糟粕,使其从来也没能或者今后也难以登上大雅之堂。其实,反过来看,这或许正是民谣几千年来生生不息而且愈加风风火火的优势所在。它的题材选择,它的构思酝酿,它的无端发布,它的广为流播,它的发行量,它的读者面,都该引起我们足够的重视并认真探究,尤其是值得从事文学创作者的重视。当前,小说不火了,散文像有病,诗歌没人看,报告文学净瞎编,可面对民谣的市场火暴,我们难道不能汲取些什么吗?比如民谣的平民视角,先锋意识,现实态度,文本张扬,等等。还有,我们不要忘了,除去那些生产、生活、幽默、娱乐的民谣之外,历代民谣,是收藏中国历史最真实的时代标签,亦是显现民间情绪的晴雨表。这一特色的独具,恐怕使任何的艺术形式都难以企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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