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弹俗中见雅的文化品格,来源于雅俗兼容的文学性。而评弹艺术的细致,更得力于深厚的文学功力。苏州本就是一块文学和文化的宝地,而评弹在他的发展过程中,又有许多文人参与其创作,像陆澹安、朱寄庵、朱兰庵(姚民哀)、平襟亚、陈灵犀,提高了评弹的文学品位。苏州评弹从她的文化母体汲取滋养,具备了充沛丰厚的文学魅力。
苏州评弹的文学性和文学价值,应该用“杰出”两字来评价,而不仅仅是通常所说的“优秀”、“出色”。这一点,至今尚未被人们充分认识。回顾我从小听评弹,近二十年来专事文学、戏剧研究,愈显发现评弹的文学价值,堪称“杰出”。每一部长篇弹词、评话,都是一部优秀的长篇小说,它在长篇的情节结构、悬念设置、戏剧性提炼、人物塑造、心理刻画、对话艺术、语言叙述等方面的文学成就,毫不逊色于古今中外那些著名的长篇小说。一部长篇书目能连续数月吸引听众的,正是它绝妙的语言艺术的魅力。
评弹艺术家们对评弹语言,也就是吴语文学,做出了无与伦比的杰出创造。说书人吸收了大量鲜活的生活语言,小街细巷、深深庭院、茶馆酒楼、闹市码头,各种人物口头说着鲜活独特的吴语方言。吴方言所特具的幽默、轻松、微妙、传情,各种比喻、俏皮话、歇后语、双关语,都被评弹艺人运用得出神入化。艺术家们熟悉这些语言的特殊的意蕴与丰富的表现力,组成书中的表与白,表白,官白、私白、咕白、衬白、托白。苏州评弹“六白”融合成评弹的叙述语言与角色语言。评弹的叙述方式,不仅是如布莱希特所说的演员与角色之间的跳进跳出,在演员与角色之间还有不同的空间,还有种种已跳未跳的叙述地带与角度。评弹的语言叙述系统是灵活多变的,有各种不同的叙述方式,不同的叙述视角。如果说书人只用一种叙述方式讲故事,势必使整部书单调平板。正是各种表与白的交替穿插,使叙述方式不断变化,就很好地讲述了故事,也很好地塑造了人物。传统的长篇小说中很少有这样多种叙述方式灵活交织的。许多弹词名家对咕白、衬白、托白的灵活运用,都是评弹独有的叙述方式。而那些自成一派的艺术家,又形成自创一格的叙述风格。徐云志的优雅从容、轻松幽默地说表,恰好传达出《三笑》的喜剧性风格。周玉泉的醇厚自然,使《玉蜻蜓》人与事更生活化,富有人情味。杨振雄的儒雅潇洒的说表,是《西厢记》的风雅幽默风格的最佳叙述方式。
苏州评弹的文学价值,最令人赞叹的,是对书中角色心理的精细的、深入透彻的刻画。评弹当然要讲故事,但是它是以书中人物心理刻画,展示与发展书中人物的心理,来推动书情发展的。许多长篇弹词并无多少跌宕起伏的传奇情节,如《珍珠塔》、《三笑》、《玉蜻蜓》。评弹艺术家善于抓住一个关键性情节,深挖细抠、精雕细刻,曲径通幽地挖掘出人物的心理活动,让书中人物与人物之间心理试探、较量、角逐、冲突起来。还设计出一连串细节,借助细节激发心灵的碰撞与语言的交锋,充满情与趣。这就是让人百听不厌的书情。像《西厢记》中的《琴心》、《闹柬》、《酬柬》,把莺莺心思反反复复的变化、延宕,张生的痴恋,红娘的伶俐,刻画得深细透剔,既合身份有分寸又相当充分。《密室相会》、《庵堂认母》、《婆媳相会》等都把两人的心理挖个透彻。“陈翠娥下堂楼”,已经成为苏州评弹独擅心理刻画、延宕书情的代名词。评弹最能深入人心,因为评弹最通人性,最富人情,人文内涵十分丰富。评弹艺术家以自己的悟性去体验和想象书中人物的心理,他是真正懂得人,真正懂得人的心理,懂得书坛上怎样的书能抓住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