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
然后,我上了大学里的法国文学系,在那一刻,其实我已经违背了自己和母亲之间的约定。就算我成了法语专家,我们村里也没有法语老师的教职。即便在我们县里的大学里,当时也没有法语讲座。更不要说和四国森林里的朋友们一起干活了,就连在四国地方城市大学里找到工作的希望都没有。不过,作为一名23 岁的东京的学生,我却已经开始写小说了。我在东京大学的报纸上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叫做《奇妙的工作》。
在这篇小说里,我把自己描写成一个生活在痛苦中的年轻人—从外地来到东京,学习法语,将来却没有一点希望能找到一份固定工作。而且,我一直都在看母亲教我的小说家鲁迅的短篇小说,所以,在鲁迅作品的直接影响下,我虚构了这个青年的内心世界。有一个男子,一直努力地做学问,想要通过国家考试,谋个好职位,结果一再落榜,绝望之余,把最后的希望都寄托在挖掘宝藏上。晚上一直不停地挖着屋子里地面上发光的地方。最后,出城,到了外面,想要到山坡上去挖那块发光的地方。
听到这里,想必很多人都知道我所讲的这个故事了,那就是鲁迅短篇集《呐喊》里的《白光》中的一段。他想要走到城外去,但已是深夜,城门紧锁,男子为了叫人来开门,就用“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在那里叫喊。我在自己的小说中构思的这个青年,他的内心里也像是要立刻发出“含着大希望的恐怖的悲声”。我觉得写小说的自己就是那样的一个青年。如今,再次重读那个短篇小说,我觉得我描写的那个青年就是在战争结束还不到13 年,战后的日本社会没有什么明确的希望的时候,想要对自己的未来抱有希望的这么一个形象。
这个青年,和另一个年龄相仿的女学生,以及另一个学生,三个人一起在大学医院打工。医院里养了很多“实验用犬”,数量不断增加,造成了一些麻烦,需要处理,也就是要杀掉它们。然后,他们就在专业屠夫的指导下开始工作。这份工很苦很累,还有可能拿不到钱—就在这种矛盾冲突最激烈的时候,“故事”结束了。
当下的日本,正笼罩在此次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的阴影之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想要工作却找不到就职的地方(并不只有年轻人为找工作而苦恼),于是,“贫困”问题受到了年轻人的关注。从文学上讲,就是有很多人又开始读小林多喜二的《蟹工船》。这部小说描写了在极度恶劣条件下工作的贫困的劳动者。小林多喜二生于1903 年。1933 年,在国家权力的迫害之下,被残酷杀害。我到鲁迅博物馆,看到鲁迅先生写的悼念小林多喜二的文章,心里又觉得非常地感动。
我20 岁时(还是一个在大学里学法国文学的大学生)写的第一篇小说并不像小林多喜二的作品那样,深刻而敏锐地反映出当时那个时代的社会现状,并对其展开了强烈的批判。但是,在这篇小说当中,男学生和女学生展开的下面这段对话,虽然幼稚,却包含了对我们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社会的观察与批判。大家都沉默了。我感到伤口逐渐地痛起来,还悄悄地肿起来。“一共杀了多少只?”女学生问。
“七十只。”
“还有八十只。”
“我们怎么办?”私立大学的学生说。
“回家呗!”屠夫不高兴地说着就进木板围子取工具。
我们开始向林荫路走去。女学生贴近我的身体问我:“喂,疼吗?”
“疼啊!听说必须打针。”
“是够严重的!”
“真不轻。”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