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金庸小说人物,不能不特别谈谈令狐冲,笑傲江湖之所以令人百读不厌,最主要的原因,是金庸创造了令狐冲这个顶尖的角色。
金庸所有小说中,从没有一个人像令狐冲那样,有那么多出奇的际遇,吃过那么多各式各样的苦头,蒙受正邪两派那么多人给与的诋毁、诬蔑,同时,也获得读者那么多的喜爱、关切和同情。所以,令狐冲应拿专章讨论。
有人认为,笑傲里的令狐冲,象鹿鼎记里的韦小宝,有的说是象神雕侠侣的杨过,又有人说他近似天龙八部里的萧峰,或飞狐外传里的胡斐等等;而笔者以为,所有这些出诸于对令狐冲关爱而作的比拟,都不顶贴切,事实上,令狐冲有萧峰的气概,但多了份潇洒。比起杨过,两人的不受理法羁勒差不多,而令狐冲比较跳荡、豁达。与韦小宝相较,彼此之任性刁钻庶几近之,然而令狐冲那悍(原字不认识,是猜的)不畏死的英雄气概是韦小宝没有的。至于胡斐,更不适合拿来相提并论,两人的性格和处理事情的态度全部一样,令狐冲的处事随便,得失全不介怀,这心情不仅胡斐没有,就是从萧峰、从杨过身上也找不到,因此,令狐冲就是令狐冲,不是另外任何人可以“代入”的。
再说,金庸十几部小说里面,若连令狐冲这种要角都可以与他人雷同,可以令读者找人替代的话,那么,武侠大家金庸,就不成其为金庸了。千呼万唤始出来为了突出令狐冲这个角色,金庸对笑傲江湖的布局,颇费了番功夫。他没有像普通小说一样,开宗明义就把主角人物推出来,他以打埋伏的笔法,于千呼万唤之后,才让令狐冲与读者相见。
我们看笑傲第一章“灭门”,故事主题为青城谋夺“辟邪剑谱” ,对福威镖局林家大小进行屠杀,固没有令狐冲也。第二章“聆秘”是林家漏网之鱼林平之颠沛流离的生涯,也没有令狐冲的影子。第三章“救难”和第四章“坐斗”,虽大部以令狐冲的名字和事迹为中心,但仍只是籍仪琳小尼姑和华山弟子的嘴巴在叙述,他本人还是未出现。一直要到第五章“治伤”的第一八六页,令狐大侠才好不急煞人的,正式与读者见面,而斯时也,令狐冲已命若悬丝,是个半死的人了。更不堪的是,他出现的地点,为衡山首屈一指的大娼寮“群玉院”,此系他以后动辄被誉为“嫖妓宿娼的小子”之由来。
不过在第五章之前,尽管令狐冲本人未袍笏登场,但这一大段文字的描写,却非常重要,也显现金庸的苦心。一方面,他介绍了笑傲的舞台背景,期间所出现的各派别人物,都与令狐冲以后际遇有密切关系。
另一方面,金庸不惜以十几万字之多,作为催迫主角登场的前奏曲,又具“先声夺人”的奇效,使读者在未曾结识令狐冲之前,已先由华山弟子和仪琳口中,造成“此马来头大”的影响。这位华山派首徒,在衡山小茶馆中,他几位师弟妹是如此说他的:千呼万唤始出来一个说:“我们昨儿跟大师哥分手,这会儿他多半酒也醒了,就会赶来。”另一位说:“这一会可喝得好痛快,从早晨到中午,又从中午到傍晚,少说也喝了二、三十斤好酒。”这告诉我们,令狐冲嗜酒如命。
又说他骗叫花子的猴儿酒喝,讲明给一两银子只喝一口,但实际上,他神凝丹田,息游紫府,那好长好长的一口,把小叫化的酒,喝了个葫芦底朝天,末了还赖说:“我只喝了半口,一口也没喝足,一口一两银子,半口只值五钱,还我五钱银子来。”等那叫化急得哭了,他说:“瞧你这么着急,定是个好酒的君子,来来来,我做东道,请你喝一个饱。”于是两人上了街旁酒楼,你一碗我一碗,喝到叫化醉到在地,他自己舌头也大了。这段转述,说明了令狐冲有多顽皮、刁钻、整人。对于青城派的“英雄豪杰,青城四秀”,则华山弟子说:“大师哥只要听到他们的名字就生气,一面喝酒,一面大声叫道:‘狗熊野猪,青城四兽。’足见他的口齿有多尖刻。又“大师哥虽然不敢违抗师命,但想些刁钻古怪的事再去跟青城派捣蛋,却大有可能。”接着,在衡山派高手刘正风家中,五岳剑派好手云集之下,又爆出令狐冲挟持恒山女拟仪琳,与无恶不作的淫贼田伯光同桌共饮,杀死泰山派一姓迟的弟子,砍伤天松道人,另还杀了青城派的罗人杰,所以几派人都把他恨得牙痒痒的。衡山的定逸师太嚷道:“令狐冲躲到哪儿去了,快给我滚出来。”泰山的天门道人满面煞气,向华山弟子劳德诺喝道:“令狐冲呢?”便如半空中打了个霹雳,一位泰山派弟子报告青城派的罗人杰被杀时说:“那口剑是令狐冲那淫贼的。”青城掌门余沧海喃喃的道:“令狐冲,哼,你好辣手。”而众华山弟子在各派领袖严诘下,也不禁都想:“大师哥拉了恒山派门下的尼姑到酒楼饮酒,败坏出家人的声誉,已然大违门规,再和田伯光这等人交结,那更糟之透顶了。”“回雁楼头,三人共饮,一个是恶名昭彰的淫贼,一个是出家的小尼姑,另一个却是我们华山派大弟子,确是不伦不类之至。”看了这火气四爆的一段,许多读者都如同旁观的林平之一样,心想:“这个令狐老儿,闯下的乱子真不小。”但幸亏,这是个误会,天大的误会,就当群雄怒骂纷纷声中,“被挟持的小尼姑”仪琳进来了,经过她慢条斯理的一番述说,大家才晓得令狐冲虽有与田伯光共饮的事实,但那是为救仪琳脱离虎口;天松道人受创和罗人杰被杀,也是事实,但都是咎由自取,怪不得令狐冲。这段经过,使原本人人欲得之而后甘的一个无行浪子,转变成为大家心目中见义勇为的侠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