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万世太平这个境界,密切相关于儒学是通才型的组织管理学:儒者不是独立于世外的人,也不是世中受照顾的人,儒者的知识修养要落实到组织管理中,要参与到世间的历史中,为群体延续作出自己的贡献,才能得到升华和圆满。在立德的基础上立功,一定是谋太平,安邦定国,安居乐业,不能是哄热点,搞运动,甚至搞斗争。
从尧舜禹汤、 文王武王和圣人周公孔子开始,历代明君贤相,志士仁人,都为中华民族谋太平。太平不只取决于华夏民族,还与周边环境相关,所以有一个安邦的问题,即必须有军队,有国防。另一方面,如何约束军队,使之限于安邦,不会变成乱国的力量,就有了定国的问题。在安邦与定国之间履行中庸之道,才可持续。从历史上来看,儒家以防为主,不谋求干预型的军事力量。华夏民族每一次疆域扩展,都是被动的 ---- 周边侵扰迫使中原社会组织起投笔从戍和万里觅封侯的爱国志士, 开疆辟土,设置新的郡县守备。从春秋时代开始, 就有了断断续续的长城,后来,秦长城,汉长城,明长城,都是以防为主,隋唐时期一度出现府兵制,具有一定的进攻性;但是进入和平时期之后自然衰落;尽管如此,还是留下了后遗症----河北藩镇成为安史之乱的源头。宋代接受唐代教训,文官常取战功。经过元代的教训,明代进一步把唐宋的经验加以汇总: 明代实行的军屯制度,与隋唐府兵制很相似,但它吸收了隋唐的教训和宋代的经验:府兵在社会整体结构中的地位下降了:它不是左右全局的利益集团,而是从属于儒家政治的武装力量和生产单位;朝廷委托的督抚官是文官, 督抚管理总兵、副总兵、 参将、游击、守备等武官。清代在安居乐业方面全盘儒化, 但是打天下的利益集团保留了八旗制度,最后成为社会中的痼疾,鸦片战争中旗兵暴露了战不能胜的腐败,不得不另组新军,老八旗必然与新军摩擦,最后由新军发起的武昌起义动摇了清王朝。
三千年的文明史显示出, 每一次重大的经验教训都是不能轻视的 ---- 尽管康熙汲取了忽必烈的教训,比忽必烈的儒化程度大得多,但是在制度层面上忽视了北魏和唐代府兵制的教训,留下了巨大的隐患 ---- 晚清变法与日本明治维新相比,最大的弱势是利益集团不可能吸引第一流的人才。 袁世凯不支持光绪,除了当时的政治力量对比之外,很大的一个原因是在光绪与袁世凯之间,存在着满汉隔阂。在慈禧与袁世凯之间也存在着满汉隔阂。既然都有隔阂,袁世凯当然就会倒向势力大的一方。因为袁世凯是手握实力的大臣,不像一腔热血的读书人。袁世凯相当于日本明治维新时期的长州藩主,当时的日本,德川幕府相当于慈禧, 长州藩主拥戴明治,因为与明治之间没有袁氏与光绪之间的那种隔阂。如果康熙不保留满汉分离的既得利益;袁世凯与光绪的关系,就相当于长州等四个藩主与明治之间的关系,甚至可能比长州四藩更大程度地支持变法。现代学者对政治家较少心理记录和分析,下面举个士绅的例子:1905年,钱穆的小学老师钱伯圭是革命党人, 有一天, 钱伯圭告诉钱穆:“你知道今天我们的皇帝不是中国人吗?”钱穆一听,大惊讶,说不知道。回家问父亲钱承沛。钱承沛说:“老师说的是真的。今天我们的皇帝是满族人,我们则是汉人,你看街上店铺有满汉云云字样,就是指这件事。”十岁的钱穆从此就有了一种民族观念,“同情革命民主”。
近代以来, 民族主义一定赞成民主主义,因为民选代议过程中, 几乎所有的当选人都与多数参选人属于同一个民族;在不民主的社会中,则可能缺乏民族主义,正如清政府与多数臣民属于不同的民族。在近代之前,根本不存在民主主义”,也不存在民族主义---- 儒家管理学主张天下主义。从立功的角度来看,“平天下”就是使各国都感到公平,把现代强国之间的均衡外交加上同舟共济的凝聚力和对弱国的感召,就是平天下。均衡外交的精神基础是民族主义国家观;平天下的精神基础是人类与地球合一的天下观:天下资源有限, 不允许行使霸权。 国防只为了“防”,霸权却要“干预”。“防”只收复近距离失地,“防”的技术比“干预”的技术档次低,耗用资源少。
如上所述,中国版图的每一次扩展,都是后发制人的结果:最初受到周边之敌的侵扰,蒙受相当大的损失,然后激发起志士仁人为国立功,开边拓土,不但驱逐入侵之敌,而且深入敌境设置管理机构。这样一种后发制人,需要以强大的“后劲”为前提,也就是中国的宗族或士族----鲜卑入侵之后,后劲是东汉的士族;金兀术攻入临安,后劲是南宋的宗族;蒙古人灭宋,后劲又是宗族----忽必烈入主中原, 直到“‘江南归附十年,盗贼迄今未靖。’世祖至元时如此,其他可知。”元末“丞相伯颜并有 ‘杀尽张、王、 刘、李、赵五姓汉人’之请”,说明蒙古人统治的几十年之间,大宗族一直保存着抗元的后劲;清末驱逐鞑虏的孙中山,如果没有本家兄长全力培植,不可能成功,与孙中山合作的洪邦等会社组织,也都带有准宗族的性质;日本侵略中国之后,有不少地方上的宗族打响了抗日的第一枪。
和平时期为国立功, 除了上报天子,下安黎民的官吏之外,普通的君子们主要是为宗族群体立功谋太平:编修族谱,建立祠堂,设立族田族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