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幼年失怙，中途只能辍学参军，本来在部队是可以发展得很不错的，但因为牵挂寡母，不得不回到地方上作一名公务员，虽然他从来不在我面前过多的讲述往事，但一些堂叔伯告诉我，许多高级将领都和他是战友，其中有两个作到了四总部的领导。有时候偶尔我们翻出那些古老的相片，相片里的他一头浓密的头发，浓眉大眼，方正的脸，母亲有时候会悄悄告诉我们：“以前别人都管你爸叫周恩来。”但他自己很少讲这些往事给我们听。但从亲友的只言片语和我所知道的整个家族的历史，能猜测出他所受的苦难，应该是他的同时代人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吧。幼年失怙之痛自不必多说，与母亲恋爱、结合后，因为外公的所谓历史问题，他迟迟不能入党；在他青年的时候，他的大姐夫和大哥也先后去世，留下十五个孩子（八个表兄表姐，七个堂兄堂姐），他成了整个家族的顶梁柱，所有孩子的教育、温饱，都是他所必须考虑的，以致于现在母亲有时候还对我说：“当时我们真没打算要你的，因为负担太重了。”别的我不知道，但不能入党这件事，对他们那个时代的人尤其是他的刺激应该是非常大的，以致于我到中学后，有一次他和一个世伯小酌时，还提过这件往事。如果这样的磨难能让他圆滑一点，或许他又活得轻松一些，而他又太耿直，不是太会处理和领导的关系。我工作后，我的顶头上司曾经是他的下属，有一次在我的办公室对我说：“当时单位，老万是一把手，老程是二把手，老万和老程关系不好，单位里的人，要么是和老万的关系好，要么是和老程的关系好。而你爸呢，和老万的关系不好，和老程的关系也不好。”他是笑着说，我是笑着听，但心里还是隐隐有点痛。

       但这并不能说明我和他的关系有多好，从小就是这样，如果我考第一回家，他会板着脸说：“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我考不到第一，他更加会说：“你看你，这次怎么没考好？”我读初中的时候，他居然不知道我读几年级了，读书的时候，我喜欢画画，参加一些比赛，总是能获一些奖，他也是不屑一顾，一直说我的字写得不好：因为我是左撇子，用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学会用右手写字。等到我工作后，在一个全市的书法比赛中获奖，他仍然是说：“只得一个三等奖，你不要得意。”但我高考结束后，母亲去外地度假，他带着我和哥哥去外面吃饭，说是要给我庆祝一下，正好有一桌可能是他的下属还是什么，过来敬酒，问及我们在作什么时，他说：“大的在读大学，小的在考大学。”殷殷之情又溢于外。在我所有的感觉中，这是他对我说过的感情最深的一句话，也是最人性的一句话。   

       因为他的严厉，所以我对他的许多教育方式到现在都不能理解。尤其是幼年时的一件事，当时我大约四五岁，在读小学一二年级，哥哥读四年级还是五年级（我哥哥大我三岁），我当时说的是在上学，其实因为身体不好，经常就在家躺着，哥哥姐姐回来就讲一些事给我听，逗我开心。有一天下午放学回来的哥哥兴高采烈的跑进我的房间，从书包掏出一个纸包，里面是两个鱼钩，说是一个人送给他的，等他放假了带我去钓鱼，结果当天晚上就让父亲知道了，他当时就给了哥哥一个耳光：“这么小你就要别人送的东西，长大了还了得？”拧着他的耳朵去退给那个人，然后罚哥哥在墙角跪到半夜，我当时的感受记不清了，但肯定是比较害怕的，因为他对哥哥的期望非常高，平时连重话都很少说，有客人来，如果夸孩子，他也是夸哥哥从小如果沉静，作事如何有耐心，老大（我姐）和小三（我）两个人和老二（我哥）下象棋，如何输给老二。这件事的直接结果是，我们几个孩子都不钓鱼。长大后我知道因为他主管一些事情，当时有些人可能是想通过给这些小东西我们和我们家处理好关系，而他的为人原则不能接受这些事，但我仍然没法原谅他。后来我工作前夕，他和母亲分别送我一句话，母亲的是：“是金子总是要闪光的。”他则是：“人活着就不要让别人指你的脊梁骨。”他那时候已经开始准备要考虑退休的事了，看着他开始衰老的样子，我多多少少有点能理解当年的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