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让人说话是中国的传统。孔子“恶利口之覆邦家者”,认为是言论自由把家国弄崩溃了。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丧邦,言论的威力可谓大矣!孔子更憎恨“巧言”,把它与“令色”一样看成是德性的污点。而与之相反,他把讷口少言又看成是近于仁德的优点——所谓“木讷近仁”。巧言令色鲜矣仁,刚毅木讷近于仁。所以孔子告诫人们不要多说话,要“敏于行而慎于言”,他还规定了说话要看场合,要看时机,还要看脸色—— “言未及之而言谓之躁,言及之而不言谓之隐,未见颜色而言谓之瞽”。我的一个学生写读书笔记,写她看到这几句话后的感慨是:“做人真难”!
盂子自己好辩,晓晓不体,口若悬河,但他只准大狗叫,不让小狗叫,他把许行就骂为“南蛮(左鸟右夬)舌之人”,说他生属南蛮,地处偏远,满口听不懂的方言,叽叽喳喳不停,可恶得如同伯劳叫。你看,连身处的地方偏僻也成为禁止说话的理由,这倒很像今日,凡北京弄的玩艺,比如办的杂志,均是“国家级”,而其他地方的则全是“地方级”,所以,凡北京人在北京发言,全是最高指示,“地方”的人哪怕是到北京去发言,也是“晋京” “ 向首都人民献礼”。“首都人民”高兴了,会赏你几下巴掌响,你便会觉得莫大的恩宠。
盂子还仅限于骂。孔子做得更绝。他自己周游列国,鼓唇摇舌,并且很讲究语言修辞,说,“言之不文,行之不远”。他的言论后来果然行得既远且广,不仅让敦厚的古人以为半部《论语》可以治天下,而且还让今天头脑冬烘的新儒家拿去拯救世界。但他却用极端的手段——肉体消灭的手段去制止别人说话。他做鲁国摄相,代行宰相职务,只七天便杀了少正卯。其罪名之一便是少正卯“言伪而辩”、“言谈足以饰邪荧众”。
这些还都是“在僻处白说”(朱熹说庄子语),而那些凑到君主耳根去说—— 说(shui)、谏、奏…….等等就可能更危险,韩非的《说难》,就是说这种冒险行为的。
不过,平心而论,那个时代还是谈说之士的黄金时代。张仪被别人打得一身稀烂,昏死过去,还被洒了一身的骚尿,当他被老婆哭醒过来时,张开嘴,用手指着问:“我的舌头还在吗?”他老婆答:“舌头倒还在。”张仪说“舌头在,就够了”(舌在,足矣)。他后来还真的凭这三寸不烂之舌,挣得了自己的福禄富贵,也挣得了他在青史上的名声——不管是美名还是骂名。所以,那个时代,像少正卯、韩非这样的倒霉蛋,有,但少。少正卯碰上孔摄政,韩非子碰上李廷尉,算是大白天见了鬼,磕瓜子磕出了虫,属于偶然“事故”,没有必然性。
随着汉代大一统的建立与逐渐巩固,“说难”的时代就真的“来了”。董仲舒谈灾异,差点给自己带来杀身的灾,司马迁惜李陵,倒把自己弄得阉去了根。他们还真的没说过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关键在于他们已不是独立的知识分子,而是人家官僚机构中的一分子,在人家花名册和工资簿上。武帝手下的丞相,除了那个顶善于拍马的公孙弘,有几个善终?公孙弘以后,武帝就连杀了三个丞相。所以当武帝要公孙贺当丞相时,公孙贺趴在地下哭个不休,把头磕得咚咚响,请武帝饶了他。武帝拂袖而去。公孙贺不得已当了丞相,出来时,对人说:“我从今完了”。——后来还真的完了,不光他本人完了,一家都被族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