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说,隋炀帝三下扬州,穷奢极侈到了变态的地步,甚至强征吴越的民间少女在运河两岸为龙舟拉纤。拉纤是个苦差事,民夫都吃不消,何况纤纤弱女呢。结果,陆续有少女死在这个新增的工作岗位上,而在那个皇权专制、信息传播又不发达的时代,隋朝政府自然没有遮掩纤难事故死亡人数的必要,在船队到了扬州之后,把尸体都葬在了附近的一处坡地上。因为这里是一处斜坡,从此便被称为“宫人斜”。这个名称好歹也算对死难者的一种追认了,因为严格来说,她们还称不上宫人的。
到了唐代,李夷简镇守扬州,在这里观赏如钩新月,便修了一座玉钩亭,大文豪皇甫湜为此还写了一篇《玉钩亭记》,此后宫人斜便改称玉钩斜,名声越来越大,为之吟咏的名家也越来越多。
容若自己也吟咏过玉钩斜,比如《浣溪沙·红桥怀古·和王阮亭韵》:
无恙年年汴水流。一声水调短亭秋。旧时明月照扬州。
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玉钩斜路近迷楼。
这是一首很好的怀古词,词题里提到的王阮亭就是渔阳山人王士祯,曾在扬州作官,与当时名士游览扬州红桥,有过一些唱和。容若是在多年之后以中南海保镖的身份随同康熙皇帝南巡扬州,步韵和了王士祯的一首《浣溪沙》。
这首词的下片讲的就是玉钩斜的故事。“曾是长堤牵锦缆,绿杨清瘦至今愁”,被当作纤夫使用的少女们当初“长堤牵锦缆”,如今又在哪里呢?——“玉钩斜路近迷楼”。稍微多讲一点:迷楼是隋炀帝搞的一项宏伟工程,位于扬州西北郊,向前堪比阿房宫,向后堪比现在很多地方政府大楼。所以这句词耐人寻味的地方就在于把玉钩斜和迷楼作了一个并置,此时不必作任何评论,而读者的心中自然有了一杆秤,明显感觉隋朝这个社会不太和谐。
容若曾在《渌水亭杂识》里提出了咏史诗的一个创作理念:咏史诗不能搞议论,因为一有议论就不再成其为诗词,而变成史评了。“玉钩斜路近迷楼”这一句正是对这个创作理念的成功实践,这是纳兰词中精华的地方,小资读者可以视而不见,但真正的纳兰词爱好者还是值得在这些地方留意一下的。
就典故的运用而言,这句词也是“玉钩斜”作为一个典故的最本色的用法。我们再回到《青衫湿遍》这首词来,就会感觉容若这句“咫尺玉钩斜路,一般消受,蔓草残阳”作为悼亡词来说竟然毫无道理。我所看到的注本,都把玉钩斜解作卢氏的陵寝所在地,如果真是这样,容若的用典就太失水准了。
诗人的用典,乃至许多诗词套语,都有它们固定的涵义,有特定的应用场合,就像我在上本书中多次讲到的,容若的有些词被人当成描写妻子或其他合法配偶的,但考察那些用词,会发现那都是对歌伎的用语。词语各有背景,好比我们说某个朋友去外地玩了,你很想他,你时常想起他的一些言谈举止,但你不能说“时时回想起他的音容笑貌”。虽然这么说在语法上没错,在意思上也没错,但“音容笑貌”这个词是特定用在死人身上的。诗词当中的典故和套语,也是同样的道理。
所以,当容若用到“玉钩斜”这个典故,又感叹“一般消受,蔓草残阳”的时候,我们就得想到,他所怀念的、哀悼的这位女子,一定有着和那些葬身于玉钩斜的女子们相似的特点,也就是:被皇家强夺,并不幸早逝。
再看“咫尺玉钩斜路”这“咫尺”两字,玉钩斜位于扬州,和容若绝对够不上咫尺,而咫尺其实含着“咫尺天涯”的意思,能够在容若的生活中构成这个意思的,只有那位宫中表妹。只有皇宫的红墙,才能让容若生出这样咫尺天涯的感叹。
词的最后一句“料得重圆密誓,难禁寸裂柔肠”也能证实这个推论。“重圆”是用“破镜重圆”的典故——现在我们说起“破镜重圆”这个词仿佛很平常,凡是分手的两口子言归于好都叫破镜重圆,但考察这个典故的来历,感觉就不一样了。
事情发生在隋朝统一中国之前,南方陈国的末代皇帝陈叔宝有个妹妹叫乐昌公主,嫁给了徐德言,两人非常恩爱。当时天下动荡,徐德言预料到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国破家亡的大祸发生,那时候难免夫妻被拆散。于是他取来一面圆形的铜镜,一破为二,和妻子分别保管,并约定说:“如果夫妻被迫分离,你就在每年正月十五那天托人将这半面镜子拿到市场去卖。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会去探听消息,以我的半面镜子为凭,与你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