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儒入禅,左右逢源。人们说唐诗讲情趣,宋诗讲理趣,这理趣之“理”很大一部分就是佛理。这也难怪,儒家是现实主义、实用主义的,而诗歌与宗教的终点却都是终极关怀,所以这两者更能产生共鸣。我们看苏轼和黄庭坚这三首《南歌子》,代表着宋代诗词的一个类型,句句都是佛典、佛理,外行人还真摸不着头脑,所以这一类的诗词很难流行。但这并不说明它们不好,所谓“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那么“读书人歌其书,念佛人歌其佛”又有什么错呢?如果你也是和黄庭坚一样的读书人、念佛人,读起他的诗词来就本根不会觉得有一点障碍,反而一下子便会被其中的丰富内涵吸引住的。现代人往往不喜欢用典过多的古诗,单单不喜欢倒也罢了,但因此而说这些诗不好、没有直抒胸臆,这就没道理了。
宋代文人,佛学修养高的不在少数,以诗词证佛道也是很常见的,就连秦观那首《踏莎行•郴州旅舍》从佛家悟道的角度讲也是有一解的。而佛门这边,禅宗大搞开悟诗,这东西就像毕业论文,和尚在禅寺里修行了多少多少年,进境大有提高,这就要写这么一篇论文证明自己已经悟道了。现在我们总把禅宗想像得很超脱,强调那种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道理,刹那之悟道只在自心,不足与外人道,但和尚毕竟也是人,寺院毕竟也是一种社会,和尚如果想要出门开坛,就得先通过论文答辩,毕了业才能外出讨生活。
表面上看,论文并不难写,一篇七绝就够了,二十八个字而已,但难就难在禅宗的悟道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体验。没有客观标准,考试自然就做不到标准化,所以论文能不能通过全听大和尚的一句话,其结果至少在我们外人看来就是: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大和尚里边有性子好的,论文就容易过,可遇到不通人情的,论文可能多少年也通不过。但无论如何,这种方式催生了大量的禅诗,虽然和尚们并不追求诗艺,但写的人多了便总有一些出色的作品。
儒生念佛,和尚写诗,双方越来越有共同语言,诗词也开始讲究悟境和禅理之趣了。黄庭坚,既是大诗人,又位列禅宗谱系,写起这类作品自然是最精通的,现在要讲的这首《诉衷情》也是一首颂佛的小词。
这首词的背后是一个极有禅意的故事:唐朝有一位法号德诚的和尚,去找当时的禅宗大德药山惟俨学法。一见面,惟俨问道:“你叫什么呀?”德诚如实回答:“我叫德诚。”——禅师的问答里满是打埋伏、下绊子,正常对话持续不了多久。果然,惟俨下一句就是:“德诚又成得个什么?”这是利用谐音,开始考较对方了,德诚也换了口气:“家园丧尽浑无论。”——从这个回答来看,德诚的意思应该是说自己并无所求,但用诗体回答不一定是为了营造意境,恐怕更是因为诗无达诂,话说得越含糊就越不容易被别人抓到破绽,这招现在都被领导们学去了。
惟俨得到了这么一个含糊的答案,该怎么继续问话呢?惟俨也避实就虚,唤了一声:“德诚!”德诚正要答应,却突然被惟俨把嘴掩住。德诚于是若有所悟。
惟俨这一手,在禅宗确实是有个意义的,即截断言路,使人从本心去悟。惟俨看出了德诚资质奇佳,于是作出了一个预言:“你今后将会上无片瓦、下无立锥之地,大大发扬我的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