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生本能此刻压倒了一切,善会拼命往船上爬,可每次才要爬上来,马上便被德诚打了回去,德诚还边打边喊:“道!道!”
生死关头,所有的语言、逻辑、佛法,全被善会忘得一干二净,就在这个时候,善会胸中豁然开朗,一下子领悟到了禅的真谛。
古人之风,山高水长,不过也成了广陵绝响,现在再没有人用这种方法来接引学人了。当时人们的思想比较理想主义,参禅念佛多是为了解脱轮回、直奔终极真理,现代人则现实得多,请个开光的佛像保佑自己阖家平安、升官发财,全然不考虑这正好比求马克思保佑实现资本主义。
回味船子德诚接引夹山善会的说辞,有一句话至关重要,即“垂丝千尺,意在深潭,离钩三寸,子何不道”。这句话语带双关,一是德诚以钓鱼人自比,要钓的就是善会这条大鱼,善会资质佳、功底好,好比一壶水已经烧到了九十九度,就差最后那一把柴了;二是把善会比作钓鱼人,把悟境比作鱼,说善会垂丝千尺,功夫下得够大了,只差那最后三寸。
如果禅宗当真不立文字,这件事我们今天也就不会知道了。除了灯录的记载之外,船子德诚还给我们留下了三十九首《拨桡歌》,写得率性洒脱、天真烂漫,历元、明、清三代都很流行。其中最著名的一首就是写接引善会这段事:
千尺丝纶直下垂, 一波才动万波随,
夜静水寒鱼不食, 满船空载月明归。
钓鱼人是参禅者,鱼儿便是禅境,鱼线垂了千尺,可见禅境之难寻难觅。一波才动,字面上是说水波,暗地里是说心念的波动,钓鱼如果钓得着急,心念躁动,这一动之下便有千个万个念头源源不断,鱼儿就更难上钩了。鱼儿不上钩,其实也没关系,不上钩就不上钩吧,不必强求,夜静心也静,还是回家算了,小船上空空如也,一条鱼也没有,却有皎洁的月色普照大地,也照在了我的船上。在这样的月色下,我与船、船与天地,全都融为了一体,无挂无碍,无牵无绊,虽然还是一只空船,鱼儿却已经上钩了。
这是何等幽远的禅境啊,单是想一想就很陶醉了。黄庭坚大概很想把这首诗唱出来,于是给它打散之后重新组装,就变成了这首《诉衷情》。改编版把“一波才动万波随”放在了全词之首,凸显出这句话的独特意境。它告诉了我们一个很朴素的生活哲理:幸福来自于内心,来自于内心的平和,当欲望带来的烦恼才在你的心中投下了一枚石子,一环水波泛起便会带起无穷无尽的水波,许久不能停息。你的心被这些杂乱的水波缠绕,不但惊走了鱼儿,也搅碎了月光。那我们应该怎样作呢?很简单:应该保持心灵的澄明澹定,不许一波生起,自然就不会有那万波相随,就不会让心灵被那无尽的思虑缠绕住、束缚住,这就是禅宗自在解脱的状态。内心和谐了,社会也就和谐了。如果你的心里没有那些被自杀的和作俯[卧=撑的,这些事自然就是不存在的。我们改变不了社会,但可以改变自己的内心。(咳咳,这个道理虽然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不过于丹讲这些既然大受欢迎,那我也学两句好了。)
黄庭坚深明个中真谛,自己还要更上层楼:重新组装,毕竟延续着人家原有的意境,而黄庭坚还曾亲到船子德诚摆渡的地方,填了一首《渔家傲》,阐述自家的崭新悟境:
荡漾生涯身已老。短蓑箬笠扁舟小。深入水云人不到。吟复笑。一轮明月长相照。
谁谓阿师来问道。一桡直与传心要。船子踏翻才是了。波渺渺。长鲸万古无人钓。
人在何处?“深入水云人不到”;鱼在哪里?“长鲸万古无人钓”。鲤鱼能钓,鲸鱼是钓不起来的。《诉衷情》与《渔家傲》,纳兰容若说这两首词是宋词中最见禅趣的两首。容若既是一代词宗,佛学修为也不浅,这么讲自有他的眼界。至于船子德诚摆渡和钓鱼的地点,历代常常被人凭吊,现在还有一点点遗迹可寻,就在上海金山区朱泾镇。如果你想看看船子和尚的钓滩,到朱泾镇找西林中学就行。也许你在那里只能看到中学生们在作体操,但那确实就是船子和尚留下传奇的地方,也是黄庭坚这首《渔家傲》的写作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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