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闺房记乐》展示了三白、芸娘青梅竹马,两小无猜,闺中暖粥,女儿痴情;婚后伉俪情笃,缠绵蕴藉,温酒煮茶,课书论古,品月赏花,游湖逛庙,不啻烟火神仙的生活剪辑。
就卷一而论,我尤其喜欢三白、芸娘赁居菜圃,柳阴垂钓,月下对酌一节。我猜想三白夫妇不单为了避暑,也为暂避高堂父母的严辞厉色。我也喜欢芸娘易髻为辫,添扫娥眉,服男子衣冠,著蝴蝶履,夜游花光灯影下的水仙庙会一节。人言固然汹汹可畏,礼教固然巍巍如山,只是阻挡不住芸娘追求自由的脚步。
我读《浮生六记》至今不理解的地方有三处。其一便是沈家无产无业,非官非宦,三白的父亲沈稼夫不过是个入幕之宾,不属国家正式干部编制,却处处以“衣冠之家”自居,执守纲常名教甚严。中秋佳节,“吴俗,妇女是晚不拘大家小户皆出,结队而游,名曰‘走月亮’。”至多算作小康人家媳妇的芸娘,夜游隔壁相邻的沧浪亭,还要“先令老仆约守者勿放闲人”,像煞贵妃娘娘省亲似的。后来家道中落,“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想见如花似玉的闺中女儿低眉垂眼,手挽包袱,走街串巷,往来典当,不由得心酸泪下。“礼不下庶民”,尤其不下穷人家女儿,确是千古不移的箴言。
卷一中,我最喜欢的章节——三白夫妇移居萧爽楼期间,芸娘托言归宁,偕夫君游太湖,也可以说是全书中最令人心摇神漾的篇章。
是日早凉,携一仆先至胥江渡口,登舟而待。芸果肩舆至,解维出虎啸桥,渐见风帆沙鸟,水天一色。芸曰:“此即所谓太湖耶?今得见天地之宽,不虚此生矣。想闺中人有终身不能见此者。”……返棹至万年桥下,阳乌犹未落也。八窗尽落,清风徐来,纨扇罗衫,剖瓜解署。少焉霞映桥红,烟笼柳暗,银蟾欲上,渔火满江矣。……(船家女)素娘即以象箸击小碟而歌。
对深受纲常名教拘束的中国古代妇女而言,连游山玩水的自由都是百年不遇的稀罕之物,更遑论社交自由和参政议政自由了。芸娘不顾堂上严命,不循闺阁之训,见天地之宽,览山水之胜,不亦透露出即使在社会底层妇女中,“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亦如暗流涌动,春草萌生吗?
纲常名教在家庭生活中最直接的反映,便是婆媳不和,十年媳妇熬成婆后,反过来以压迫媳妇为能事。耳熟能详的有汉乐府《孔雀东南飞》故事,南宋陆游、唐婉故事,都是婆母对媳妇不满而导致劳燕分飞的悲剧。这中间,做儿子兼丈夫的要负一大部分责任,不能把一切都推到时代头上。譬如汽车时代,交通事故剧增,难道开车者能把撞死人的责任推给时代,而不必负道义责任吗?反观此书,沈三白思想、行止虽未能摆脱“孝、悌”二字束缚,但他对“愿生生世世为夫妇”的闺房之盟是看得比世上一切都要宝贵的。沈三白宁可触怒亲颜,抛儿别女,夫妇双双离家避居,亦不肯辜负芸娘幼时闺中暖粥以待己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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