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塑造了一个悲剧群像,最能体现《红楼梦》悲剧典型意义的是“金陵十二钗”,她们几乎无一能逃脱红消香断,花残春落的结局,作者统统把她们归结到“薄命司”中,听凭她们的眼泪由秋流到冬、由春流到夏。
一、“木石前盟”与“金玉良缘”的冲突
林黛玉同薛宝钗的悲剧是婚姻同爱情的悲剧。
林黛玉是一个绝代的悲剧典型。她的悲剧决定于她的身世——极少受封建教育的有才华的贵族小姐,她所处的环境——寄人篱下和她的骄傲、敏感的性格。她有超人的文学天才和哲学头脑,这养成了她的骄傲、任性。她的骄傲不仅是对奴才,即便对家长、上层也没有丝毫的奴颜,这为她的悲剧结局种下了种子。她不知道当时的家长所需要的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贤良女性,吟诗结社只能是贵族小姐生活的点缀,而她却在贾府成了一个锋芒毕露的争强好胜的出众者,同时在精神上也抵触了封建社会所给予妇女的规范,结果她就以自己脆弱的生命去尝试那时代的冷酷的摧残,担任了《红楼梦》悲剧的主角。
林黛玉是贾府的贵宾,但更是精神上孤独的飘零者。精神上的孤独,尤其是寄人篱下的生活使她变得敏感起来,而这种敏感在更大程度上是贾府的当道者对她的歧视、冷漠和对她的个性残酷压抑造成的。我们常常可以听到林黛玉的悲吟:“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大观园对她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清幽的萧湘馆里,她过的是“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直到“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纱窗湿”的凄凉长夜。即使是在黛玉行将病逝时,贾府竟连一个问的人也没有,不怪紫娟说:“但这些人怎么竟这样狠毒冷淡。”她痛苦地乞求着:“天尽头,何处有香丘?”她那孤独的心灵多么需要真情的慰藉。薛宝钗对她的稍事关心,纯真的黛玉不禁感叹起来:“我母亲去世的早,又无兄弟姐妹,我长了今年十五岁,竟没有一个人像你前日的话教导我。”在过多的客套与亲戚的情面所结成的冰冷的世界里,哪怕只有一支烛光所发出的热力,也会使黛玉心动神摇起来。寒烟小院中,疏竹虚窗下,黛玉在枕上思潮翻卷,秋风秋雨牵动她那无尽无休的情思。宝钗送来了土仪,贾家团聚着赏月,却令黛玉眼前浮现着杏花春雨的江南,心头萦绕着父母早逝的痛苦。惟有当温柔的月亮把银色的流辉默默地洒在她周围的时候,她的眼睛亮了,心头升起如圣如神、带着灵光的希望。她全身心都融进了溶溶的月色当中,在这片光明纯洁的仙境里,她发现了在她身后亦步亦趋紧紧追赶着的俪影,使她如痴如醉了!
林黛玉的性格决定了她的爱情从一开始就充满了悲剧性。她把全部的自我都沉浸在感情的深海中,她执着地追求自己的爱情和自由,敢于蔑视和冲破一切礼教和规范的束缚,在她的个性气质中隐含着某种叛逆性和民主意识。
是贾母亲手把她送进了爱河,让她一点点自由浮游起来的。但当贾母发现黛玉不够条件了时,便立即抽掉了一切可以前进的帆和桨,听凭她在激流中去挣扎(她用她那颤巍巍的手亲手摧折了这株并蒂莲,不仅剥夺了他们的肉体,也戕害了他们的精神生命)。忠诚的紫娟是那样聪明地试出了宝玉的真情。宝玉的一场病,不啻向家长们公开宣布了他们两人的关系。但贾母流着眼泪竟说了一句:“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十分得体的轻描淡写,改变了这次风波的主题。孟子曰:“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钻穴隙相窥,逾墙相从,则父母、国人皆贱之。”(《孟子 滕文公下》)自由恋爱是封建礼教所不能允许的,这一点贾母曾把它批得体无完肤。“而且女孩子家心病又是最要不得的,就是满腹文章,也是鬼不鬼,贼不贼的。”这是有关封建伦理道德的大问题,会扰乱社会秩序,归根到底会损害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这就注定了他的悲剧结局。黛玉吐了血,贾母反而心烦地责备她说:“我看那孩子太是个心细。”只有大夫给她的病做了科学诊断:“六脉皆弦,因平日郁结所致。”这是一个长期灵魂被伤害的证明。黛玉的一腔心事,因宝玉的定亲与否而入死出生。她是如此深情地执着追求自己的理想,但这希望渺茫得如天空的云,飘忽不定,变化无极。她获得了宝玉的爱情却失去了婚姻,“木石前盟”终于被当道者无情的击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