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化者化醇也,气化者化生也。二气之运,五行之实,始以为胎孕,后以为长养,取精用物,一受于天产地产之精英,无以异也。形日以养,气日以滋,理日以成;方生而受之,一日生而一日受之。受之者有所自授,岂非天哉?故天日命于人,而人日受命于天。故曰性者生也,日生而日成之也。” “生之初,人未有权也,不能自取而自用也。惟天所授,则皆其纯粹以精者矣。天用其化以与人,则固谓之命矣。生之后,人既有权也,能自取而自用也。自取自用,则因乎习之所贯,为其情之所歆,于是而纯疵莫择矣。” “周子曰:‘诚无为。’无为者诚也,诚者无不善也,故孟子以谓性善也。诚者无为也,无为而足以成,成于几也。几,善恶也,故孔子以谓可移也。” “有在人之几,有在天之几。成之者性,天之几也。初生之造,生后之积,俱有之也。取精用物而性与成焉,人之几也。初生所无,少壮日增也。苟明乎此,则父母未生以前,今日是已;太极未分以前,目前是已。悬一性于初生之顷,为一成不易之形,揣之曰:‘无善无不善’也,‘有善有不善’也,‘可以为善可以为不善’也,呜呼!岂不妄与!”(以上均见《尚书引义》卷三) 王夫之批评告子、世硕等人的人性论,坚持孟子的性善论,但他是从“气”与“习”的角度加以论证的。也就是说,他把一个终极性的、形而上的、先验的、理想的人性问题,坐实在气化日生、天命流行的宇宙论背景上和现实性的、形而下的社会人生之中,从而对程朱的“气禀说”提出挑战。既然气禀是禀于天的,那么人的气质之性也就不断地接受变化着的天的指令,从而不断地积累、习行,趋而之善,改恶从善。从这个意义上说,人不断地接天地氤氲之气,人性不断地在后天习行实践中生成长养,因而突破了初生时的状态,日生而日成。气质之性本来就与天命之性相即不离,“变化气质”也就促成了人性的理想性的不断实现。 王夫之的“习与性成”“性日生日成”论并未脱离宋明学术的主潮,只是他以一种“尊生”“明有”“主动”“率性”的立场来讲存心养性[7],其目的是道德理性的与日俱进,直到至善的境界。所以他说:“天命之谓性,命日受则性日生矣。目日生视,耳日生听,心日生思,形受以为器,气受以为充,理受以为德。取之多、用之宏而壮;取之纯、用之粹而善;取之驳、用之杂而恶;不知其所自生而生。是以君子自强不息,日乾夕惕,而择之、守之,以养性也。于是有生以后,日生之性益善而无有恶焉。”(《尚书引义》卷三)王夫之使程朱的人性论带来了生机活泼的气象,而更忠实于儒家自强不息的理念与刚健有为的精神。 在解释孟子的“集义”时,王夫之说:“义,日生者也。日生,则一事之义,止了一事之用;必须积集,而后所行之无非义。气亦日生者也,一段气止担当得一事,无以继之则又馁。集义以养之,则义日充,而气因以无衰王之间隙,然后成其浩然者以无往而不浩然也。”(《读四书大全说》卷八)足见气的参与,善的积累,后天的实践,对于人性养育具有莫大的意义。 船山批评程子把人性分作两截说,把人之有恶,举而归之于气禀。“孟子说性,是天性。程子说性,是己性,故气禀亦得谓之性。乃抑云‘性出于天,才出于气’,则又谓气禀为才,而不谓之性矣。天惟其大,是以一阴一阳皆道,而无不善。气禀唯小,是以有偏。天之命人,与形俱始。人之有气禀,则是将此气禀凝著者性在内。孟子所言,与形始者也。程子所言,气禀之所凝也。《易》云‘成之者性’,语极通贯包括,而其几则甚微。孟子重看‘成之者’一‘之’字,将以属天,然却没煞‘继之者善’一层,则未免偏言其所括,而几有未析也。(自注:孟子英气包举,不肯如此细碎分剖。)程子重看一‘成’字,谓到成处方是性,则于《易》言‘成之者’即道成之,即善成之,其始终一贯处,未得融浃。”(《读四书大全说》卷八)王夫之在这里也批评了孟子没有重视“继之者善”一层。 比较孟子与程子,船山认为,程子把气禀属之人,主张人一受成形而莫能或易,而孟子以气禀归之天,主张“莫非命也”,由此也可以诠释为“终身而莫非命也,莫非性也”,时时处处成性,时时处处继善。船山指出:“后天之性,亦何得有不善?‘习与性成’之谓也。先天之性天成之,后天之性习成之也。乃习之所以能成乎不善者,物也。夫物亦何不善之有哉?(自注:如人不淫,美色不能令之淫。)取物而后受其蔽,此程子之所以归咎于气禀也。虽然,气禀亦何不善之有哉?(自注:如公刘好货,太王好色,亦是气禀之偏。)”(《读四书大全说》卷八) 王夫之认为,“物”“习”均有正面价值与负面价值。人的后天行为,如果得其正位,则“物不害习”,“习不害性”,“物”“习”反而可以促成“性”的养育;如果不得正位,则“物以移习于恶而习以成性于不善”。不善不能归咎于气禀,不能归咎于我之形色,也不能归咎于外物之形色,而应归咎于我之形色与物之形色往来相遇的“时”、“地”、“几”之不当。也就是说,船山重视主客、物我交往的时间、空间、契机之“当”否、“正”否。这就从心性论走向了社会学,考虑到正当性的问题。他的结论是:“故唯圣人为能知几。知几则审位,审位则内有以尽吾形、吾色之才,而外有以正物形、物色之命,因天地自然之化,无不可以得吾心顺受之正。如是而后知天命之性无不善,吾形色之性无不善,即吾取夫物而相习以成后天之性者亦无不善矣,故曰‘性善’也。呜呼,微矣!”(《读四书大全说》卷八) 在“气化日新”的论域里,船山把“性善论”扩而充之为形上形下两层:第一、天命之性(天所成就的先天之性,或天所赋予人的道德理性)无不善,这是孟子学的道德形上学的原始意义;第二、形色之性(或气质之性,即习行所成就的后天之性,或人的实践理性)无不善,这是在程朱的人性论、工夫论基础上的一个歧出或飞跃。但由性善言情、才善,是从形上纵贯到形下,由超越层到经验层;相反,由情、才善,进而由气善,由形色善而反过来讲性善,这在理论上尚值得探讨。人的现实性,或经验事实上的人有善有恶,是孔孟都承认的。孟子也提供了“尽心知性知天”,“存心养性事天”,“志壹则动气,气壹则动志”,“存夜气”,“善养吾浩然之气”,“践形”的思路。程朱为区别告子至韩愈的人性论,并合理地说明人之性善和在现实上的不善,采用“性善”与“气禀”,或“天命之性”与“气质之性”的两层说法,但这些说法,特别是气禀之说,难以圆融而易流于宿命论。船山的“形色之性无不善”之论亦有理论漏洞,但平心而论,其所张扬的是儒家“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的变化日新的精神,在人性论之变革、实践上具有积极意义。王夫之肯定知几、审位、践形,强调人性养成的动态性、历史性、实践性,在道德养成与实践的理论上更具有开放性与可行性。在“性习论”上,他以犀利的、灵光四射的笔触,刷新了儒家的实践伦理学,打开了返虚为实的外王学径路。 注释: [1] 陈来:《朱熹哲学研究》,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第149页。 [2] 金春峰:《朱熹哲学思想》,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8年,第87页。 [3] 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台北:学生书局,1995年增订三版,第220页。 [4] 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第197页。 [5] 参见杨祖汉:《儒家的心学传统》第三章,台北:文津出版社,1992年。 [6] 唐君毅:《中国哲学原论(原教篇)》,《唐君毅全集》卷十七,台北:学生书局,1990年,第570页。 [7] 参见熊十力:《读经示要》,上海:正中书局1949年印本,卷二,第67页B面。
(《文史哲》2001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