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修前人园林，每多不明立意。余谓对旧园有“复园”与“改园”二议。设若名园，必细征文献图集，使之复原，否则以己意为之，等于改园。正如装裱古画，其缺笔处，必以原画之笔法与设色续之，以成全璧。如用戈裕良之叠山法续明人假山，与以四王之笔法接石涛之山水，顿异旧观，真愧对古人，有损文物矣。若一般园林，颓败已极，残山剩水，犹可资用，以今人之意修改，亦无不可，姑名之曰“改园”。

我国盆栽之产生，与建筑具有密切关系，古代住宅以院落天井组合而成，周以楼廊或墙垣，空间狭小，阳光较少，故吴下人家每以寸石尺树布置小景，点缀其间，往往见天不见日，或初阳煦照，一瞬即过，要皆能视植物之性，保持一定之温度与阳光，物赖以生，景供人观，东坡诗所谓：“微雨止还作，小窗幽更妍。空庭不受日，草木自苍然”。最能得此神理。盖生活所需之必然产物，亦穷则思变，变则能通。今已开畅大园，置数以百记之盆栽，或置盈丈之乔木于巨盆中，此之谓大而无当。而风大日烈，蒸发过大，难保存活，亦未探究盆景之道而盲为也。

华丽之园难简，雅淡之园难深。简以救俗，深以补淡，笔简意浓，画少气壮。如曼殊诗：“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艳而不俗，淡而有味，是为上品。皇家园林，过于繁缛，私家园林，往往寒简，物质条件所限也。无过无不及，得乎其中。须割爱者能忍痛，须添补者无吝啬。即下笔千钧反复推敲，闺秀之画能脱脂粉气，释道之画能脱蔬笋气，少见者。刚以柔出，柔以刚现。扮书生而无穷酸相，演将帅而具台阁气，皆难能也。造园之理，与一切艺术无不息息相通。明代园林，与当时文学、艺术、戏曲，同一思想感情，以不同形式出现。

能品园，方能造园，眼高手随之而高，未有不辨乎味能著食谱者。故造园一端，主其事者，学养之功，必超实际工作者。计成云：“三分匠、七分主人”。言主其事者之重要，非污蔑工人之谓。

假假真真，真真假假。《红楼梦》大观园中有真，真中有假，是虚构，亦有作者曾见之实物，有参有作者之虚构。其所以迷惑读者正在此。故假山如真方妙，真山似假便奇；真人如造像，造像似真人，其作弄人者又在此。造园之道，要在能“悟”，有终身事其业，而不解斯理者正多，甚矣！造园之难哉。园中立峰，亦存假中寓真之理，在品题欣赏上以感情悟物，且进而达人格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