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无奈的命运
他们都追求到了他们的幸福。
是的。
但真是这样吗?
谢晓峰逃名避世,乃至削指弃剑,却一再被迫出手。纵使已无剑、已不再能使剑,仍然不能避免别人要来找他比剑。因此,全书最后一句话,是“红旗镖局”总镖头铁开诚说的。他说:“只要你一旦做了谢晓峰,就永远是谢晓峰,就算你不再握剑,也还是谢晓峰。”(四七章)
个人确实可以做伦理抉择,但是抉择能否实现、是否有效,能不能获得我们所想追求的幸福,通常并不由我们决定。
对于生活的境况,我们固然可以有“渴望的境况”(world of desire);然而,我们却不能不存活在一种“限度的境况”(world of limits)中,一切都是有限度的,年龄不能久长,体力、金钱、智识,什么都有其局限。这个局限,便限制住了我们,让我们的渴望永远只能是渴望。
而且,限良境况不只是一种消极的限制,使我们的渴望无法达成而已。它更是积极的,可以把你的渴望扭转到你所根本不愿、不忍、不敢的那一方面去。你抉择甲,放弃乙。但在人生的限度境况中,你却偏偏只能得到乙,或根本就只能去抉择乙。
面对这股限度压力,人能怎么办呢?
燕十三,“燕十三是个寂寞而冷酷的人。一种已深入骨髓的冷漠与疲倦,他疲倦,只因为他已杀过太多人,有些人甚至是不该杀的人。他杀人,只因为他从无选择的余地。”
谢晓峰,“谢晓峰从心底深处发出一声叹息。他了解这种心情,只有他了解得最深。因为他也杀人、也同样疲倦,他的剑和他的名声,就像个永远甩不掉的包袱,重重的压在他肩上,压得他气都透不过来。”(同上,三六章)
他们面对这种无可抗拒的压力,确实应付得十分疲倦了。所以,谢晓峰想逃,想把他的剑和他的名声甩掉,燕十三大概也是。说不定,燕十三最后选择自杀,其实算不上是一种选择,而也是逃避。想逃避他一再杀人的命运。
但命运对每个人都是个无从逃避的限制,而像他们这样的人,江湖人,可能对限度境况会有更深刻的体会。不是说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已”吗?据谢晓峰的体会:
江湖中本就没有绝对的是非,江湖人为了要达到某种目的,本就该不择手段。他们要做一件事的时候,往往连他们自己都没有选择的余地。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更没有人能否认。这就是江湖人的命运,也是江湖人最大的悲哀。(四一章)
在体会到这一点时,谢晓峰正站在黄昏的雾中。
“黄昏本不该有雾,却偏偏有雾,梦一样的雾。人们本不该有梦,却偏偏有梦。谢晓峰走入雾中,走入梦中。是雾一样的梦,还是梦一样的雾?”梦,就是人的渴望;雾,则是那把人笼罩裹住且无所遁逃的江湖或命运。梦本为不是雾,可是当人在雾中,雾看起来也就像梦了。
(四)梦雾的江湖
一切伦理行为或道德态度,都必须在“自由”的情况下才有意义。只有行动者的身心都在不受任何压力的情况下,人的行为才能对自己负伦理责任,才能判断为道德或不道德。
这所谓自由,包插理解、意志的决定、行动以及选择的自由。理解是对事物理性的判断,例如燕十三自知去神剑山庄赴约乃是送死,但他有与谢晓峰一战的强烈意愿,所以意念仍然决定他要赴约。他赴约也无人能予以阻止,这就是行动的自由。依此来看,燕十三是自由的,他也准备承担所有的后果。
然而,燕十三为什么要去找谢晓峰比剑呢?燕十三要去找谢晓峰,就像其他许多剑客也不断来找燕十三一样。“他的名气和他的剑,就是麝的香、羚羊的角”(一章),不断会有人来杀他,若杀不死他,就要被杀。
这个逻辑,就是江湖人的命运。表面上看起来,燕十三和其他许多死于剑下的剑士相同,都是自由的,其实,乃是命运之不得不然。
燕十三的命运,其实也就是谢晓峰的命运,是所有江湖人基本的命运状况。但谢晓峰的情形又有所不同,他比一般江湖人要面对更复杂的处境。因为燕十三只是一个人,他的伦理抉择或困境都只是他一个人的事,谢晓峰则不。谢晓峰是神剑山庄的三少爷,这个身分,迫使他必须背负自己对家族的权利与义务。
个人对自己或对他人的权利与义务,属于个人伦理学的范围。人对家庭或家族,则构成社会伦理学的议题。在这部武侠小说中,并没有涉及人与国家社会的权利义务问题,却以极大的篇幅在处理人与家庭的难题。
在婚姻的条件与责任方面,夏侯星与薛可人、谢晓峰与慕容秋荻、竹叶青与娃娃,都是不同的案例,各有不同的处理与抉择。薛可人选择了逃避,但逃不了。慕容秋荻与谢晓峰爱恨交织而不曾婚配,娃娃则选择了与竹叶青厮守而不逃避。
其中,谢晓峰的问题最复杂,因他未与慕容秋荻结婚,所以有一个私生子谢小荻。他们的父子关系,与铁中奇和铁开诚迥然不同。铁开诚为了维护父亲的英名,宁受冤曲而死,也不愿父亲的名声受损。谢小荻则对父亲爱怨交织,为了父亲不能认他而怨;对于父亲的威名,自己既觉荣宠又希望能超越他,以证明自己,所以他其实一直处在极矛盾的境况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