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一些人在灾后出现的记忆力衰退,就心理层面,渔子溪村里已经看不到太多和地震有关的悲伤。村子里不时能听到流行歌曲,孩子们则向路过的游客兜售采来的黄色野花。
黄昏的时候,女人们会在村委会门口的空地跳锅庄(藏族舞蹈)。夕阳给每一个人脸上抹上了同样的祥和——尽管此处距离她们亲人的墓地不到300米。
锅庄是2007年10月空降到村子里的。彼时,村里的藏民并不懂得自己民族的这项传统舞蹈,但为了发展旅游业,村委会号召妇女们学习,一堆人对着电视模仿。但仅跳过一次后,地震发生了。地震后,锅庄被重新提起,最初的一两个月里,没人有心情跳。但后来大家想开了,便有人在村委会放跳锅庄的音乐,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进来。
5月1日晚,一场全映秀镇的锅庄联欢在细雨中开始,在大雨中结束。映秀镇副书记蔡代敏说,“这是映秀精神家园重建的标志。”渔子溪村也参加了比赛,只获得了参与奖,村支书蒋永福有些失望。
在他眼里,锅庄并不仅是精神家园重建的象征,而且是村子重建发展旅游业最重要的配套之一。
公墓旁的农家乐算盘
镇上死亡的三千多人需要一个公墓,其他村都有所顾忌拒绝了,蒋永福一口答应了。
翻着宽大办公桌上刚刚拿到的装订精美的渔子溪村重建规划,蒋永福有些兴奋,甚至把烟灰弹到了自己的茶杯里。
渔子溪村位于映秀镇西南方一处山坡上,是“5·12”地震距离震中最近的自然村,99%的房屋在地震中倒塌,45人死亡,“小英雄”林浩就来自该村。
图文并茂的重建规划给渔子溪设计了一个秀丽的未来:组团式布局,四合院的架构,两条民族气息的街道横纵相连。两层的单体建筑采用混合风格,平顶是藏羌风格,而坡顶则以川西风格为主。“真正意义上的重建,就是这两天才开始的。”村委会主任马道辉说,此前一年村里的工作,其实就两部分:2008年6月份之前,抗震救灾;6月份之后,安置灾民。
5月3日,村里才正式开始依据规划丈量土地,规划是天津大学做的。前前后后有5个方案送到村委会。最终,渔子溪村选定了这个“兼顾了村里生存和发展”(蒋永福语)的方案。
震前,渔子溪村是映秀镇的第二大自然村。映秀位于川北西卧龙、马尔康等旅游路线的必经之地,是川西北一带有名的富庶“小香港”。紧邻镇上的渔子溪也得享近水楼台之利。但地震后,全村七百多人,都成为了失地农民。“以后,我们就依靠开展农家乐来寻求发展。”蒋永福说。
地震之前,渔子溪村委会就已经有了发展农家乐的想法,但苦于缺少吸引游客的质素,一直搁浅着。地震后,镇上死亡的三千多人需要一个公墓,镇里选过几个地址,但其他村都有所顾忌拒绝了,蒋永福却一口答应了。地震后的第三天,蒋永福亲自找了挖掘机,在山腰上了挖了三个大坑。
一年之后,蒋永福承认,当初答应把公墓放在渔子溪村,“有公心也有私心”,私心是公墓在村里,以后震中纪念馆也要建在村里。“当时全村人反对,都说我会把村里人搞死。”蒋永福说,实际上地震后很长一段时间,村里的老人和女人都很怕那个地方。
现在,公墓成了村子以后经济发展的基点。在蒋永福的设想里,村民将组成若干个联合体,开办农家乐,“游客只要来映秀,肯定会来看公墓,只要看公墓,肯定会来村里”。5月12日,高速公路通车以后,从都江堰到映秀只需要半个小时。客源根本不用担心。
5月4日11点,村委会将召开开工前的最后一次村民大会,目的是为了消除全村对于轻钢结构房屋的疑虑。此前3月26日开过一次,将近一半的村民并不相信这种结构,“生锈了咋办?房子还不塌了?”
蒋永福甚至组织村民代表到都江堰实地参观轻钢结构的新房,回来后,村民们仍有疑虑,这次他索性通过镇上把天津大学的专家请到村里。
9点整,蒋永福决定趁着专家们还没有到,自己再合计一下重建规划。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黑色的计算器,又再次把烟灰弹到了茶杯里。
5月1日,映秀镇举行锅庄大联欢,渔子溪村也参加了 图/翁洹
“有公心也有私心”
“我得示范给村里人看,这是公心,私心是我自己也得赚钱来修房子。”
迟迟未决的规划,曾经给渔子溪村重建带来不小的麻烦。
“因为不知道哪些耕地在规划区内,所以农民们想种地却不敢种,怕种好的庄稼,被推掉。”三组的村民李连华说。
将至而未至的规划,还让李连华的儿子损失了1万多元钱。地震一百多天后,儿子李弟红就曾想过开一家农家乐——他们家有全村最好的条件:距离公墓最近(大约六百多米),院子里有一片树林,地震后,经常有人来树林里乘凉。
在征得镇上领导原则同意后,李弟红购买了砖石等建材,开始动工。但三天后,村委会便要求其停工。“以后全村要统一规划,你现在建了以后也要拆。”村支书蒋永福说。
李弟红无奈,只好停工,打折处理的建材和预付的工钱,足足亏了1万多块钱。
等到次年4月,村支书蒋永福在自家的院子里搭了两个亭子,开办农家乐时,李弟红才恍然认定蒋永福是出于私心而阻止自己。
蒋永福从不回避自己的私心。“有公心也有私心”是他挂在嘴边的一句口头禅。但他坚持“不让李弟红开农家乐绝对是出于公心,他的房子在规划区内,而我的房子不在规划区,所以我能开,而他不可以开”。
李连华家灾后这一年,可以看成渔子溪村恢复生气的一个标本。家里的房子完全倒塌,震后李家父子在原址上用木板拼起一个过渡板房。春节过后,家里开始养了三头猪(地震后,为了防疫,村里扑杀了所有的家畜),“有了猪了,家就成个家的样子了”。儿子李弟红寻找过多个赚钱的机会,曾到成都一家印刷厂印制了6000件“中国加油、映秀雄起”的文化衫在镇上出售,但只卖出不到一半;建农家乐失败后,他又开始到废墟里面去倒卖废旧金属,一天能赚一百多块;今年4月,他到一家驾校学驾驶。
“我不觉得全村人都能靠农家乐赚钱,哪有这么多客人?”李弟红决定将来买一辆车跑运输。
但村委会对前景非常乐观,并且用尽脑汁统一村民思想。今年3月,村里租了两辆大客车,组织了一百多名妇女去成都附近的郫县参观农家乐。“农村的事,女人们不同意,什么也成不了。”蒋永福说。
自家的农家乐,被蒋永福视为试验田,“我得示范给村里人看,这是公心,私心是我自己也得赚钱来修房子。”
“人人都有自己的私心。”蒋永福说,这是作为村支书必须要协调的东西。具体到重建规划亦复如此。
在确定最终方案之前,天津大学曾先后将三个方案送到了蒋永福的手里,“这几个方案,街道都只有一两条,商铺太少,狼多肉少,怎么分配呢?”蒋永福说。
地震过后的一年里,村民之间的关系有过一个奇妙的起伏。地震刚发生时,即使原来有矛盾的村民也都放弃前嫌相互关心。但慢慢的,人们开始为救灾物资的发放而争执。人们习惯了在各种传言中捕捉对自己“不公”的信息,并勇于直言不讳地表达。
李连华家在路口,去年10月,接待过上面领导的视察。两个月后,村干部让他再把院子扫一下,接待领导视察时,李连华拒绝了,“分东西的时候想不起我,给村里挣面子的事情却让我做。”
他耿耿于怀的是去年冬天电热毯的分配,“我们老两口都这么大年龄了,却连一床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