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我们还能单纯地看“一字千金”只是“延诸侯游士宾客有能增损一字者予千金”的事么?而文人,那最可悲的是,他们不能像政治家那样把文人与妓女等同,他们认为文章千古事,得失寸知。伟大得不得了的事呵!
但今人不明的是,提到“一字千金”,为什么总是把它们都看成是单纯的文字上的事呢?
一字千金,最初是用在品味文学、文章价值上的。如南朝梁的钟嵘,他称誉文辞精妙,价值极高之作品时喜欢用上“惊心动魂,可谓几乎一字千金。”唐崔融用语道,汉臣之笔墨泉海,陈其令名;秦相之一字千金,叙其嘉应。宋代戴复古酒后豪情大发,嫌壶山宋谦父那《壶山好》30阙犹有未尽,便再来四曲,开曲即道:“壶山好,博古又通今。结屋三间藏万卷,挥毫一字值千金。四海有知音。”
真正能把文章变成一字千金的,历史上记载了多少,笔者孤陋寡闻。大家熟知的汉武帝时,失宠的陈皇后居长门宫,以黄金百斤请司马相如写了一篇《长门赋》,连序在内共698字,算来一字只有2两3钱333。也只听说有人在为别人写墓铭碑文上曾获“润笔千金”,那样的人也只是九牛一毛罢了。但这九牛一毛若出在皇家之手,情况可能就又是另外一种了。我们大家熟悉的唐代大诗人李白、白居易等人留下来的传世宫廷名作,每首成诗成曲之际,皇家给的何止是千金的润笔费?恕我直言,那种堂皇金玉的颂歌,如果唱给酒肉发臭的朱门外冻得僵直的穷人听,他们会说是好词妙曲么?谅也没有。以诗词曲赋选人才,为何能成为唐宋科举的一部分呢!我们若有兴趣翻翻那些朝廷的试卷,在那些录取者的诗词里,除了粉饰太平外,从何处可以看到一点社会的真实记录、人民大众的呻吟?也许,正因如此才能有“唐人精神如海棠牡丹,宋人品性如秋菊寒梅。”这样地评品唐诗宋词的最高佳句的吧。杜甫若明白了这一点,他就不会拿沉浸于写三吏的思想去作应举之文!与杜甫一样,李白也是用人民诗仙的品格去登临皇家的诗坛,当然也就屡试而不能应举了。后人在论及李白怀才不遇时也再三提及到李白个人的原因:李白以才傲世,瞧不起官场的尔虞我诈,但李白又想做官,通过做官来达到自己的抱负。这怎么可能,就好比有人拿了一只锅子来,又是熊掌与鱼翅,他们都是要文火慢慢煨出来的,但都想在一天里吃到它们,怎么可能呢?文人做官,只有在摒弃了知识分子固有的良知而多了政治家的手腕以后才能真正“像个官”;又想做官一展抱负,又不想舍弃文人的“天真”和“善良”,这种文人即便有机会做官,也是做不好的。你数数看:从陶潜到苏轼的700年间,从李白到苏轼的300年间有多少文豪能兼政治家于一身的?王安石变法之所以失败,难道不就是他以文人的天真、急躁、直率替代了政治斗争的残酷才造成的么?东坡后来清醒,但迟了。迟到的清醒也不失是一种伟大。你看别人怎么记他的:“东坡一日退朝,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有何物?’……曰:‘学士一肚子不入时宜。’”能够称得上,肩起一个时代思想文化重负的人,往往都是不合时宜、超轶流俗的人,而他们那种耿介不俗、落落不苟是官场一刻也不能相容的;他们也绝对不是以官家的身份成功的。“熊掌与鱼翅,两者不可兼得!”在这里大概可以说是放之四海皆真理了。
什么样的时代产生什么样的文章。什么样的时代需要什么样的文章。这是文人们一直关注的焦点。明清文人注重的“经世致用”,是六朝时“文以合时而贵”的延衍发展。苏秦为何要游说六国,孔子为何要奔波谋官,都无外乎“丈夫学文”必得“达于政事”之故。想想也对,一个人的读书学习,为的是什么目的呢?不就是“修身养性,安家治国”么!但文章有个怎样为社会所用,为社会是否就是为当政者,为社会是否就是为现实等等说法。所谓合时则贵,大抵是被许多人理解成文章应该迎合当政者所需,从而为当政者所青睐,那文章方有出息,也才可得千金之酬,荣华富贵。恰不知,这只是一种狭隘的理解。在这种狭隘的理解下,文章虽有醒世传史之重,却为统治者所恨,被历朝历代列为禁文。它们在诞生的当时非但不能获千金,得壶酒以暖躯都不可能!所以,有人说:“名之抑扬,既其然矣;位之通塞,亦有以焉。盖士之登庸,以成务为用。鲁之敬姜,妇人之聪明耳;然推其机综,以方治国;安有丈夫学文,而不达于政事哉?”这里的“达于政事”都被理解成一种狭隘的时政效应。不过,当说这话的人说出“然将相以位隆特达,文士以职卑多俏,此江河所以腾涌,涓流所以寸折者也。”的话时,不知为什么,他没有说出形容文人如涓滴的溪流一小截一小截地受到阻绝而艰难顽强向前奔腾的原因,是否是我上面所说的那个原因。
但是刘勰一再地强调:“是以君子藏器,待时而动;发挥事业,固宜蓄素以中,散采以彪外……”他还说:作起文章来啊,一定要能为军政服务;担负起军政重任,使自己成为栋梁之材。如果不得志,那就好好地从事个人的修养,一来等待时机,二来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自己的文章里,传至后世;如果得志,那就适应时代的要求,作出自己毕生的奉献。刘勰的话实质代表了中国传统美德的愿望。从孟母三迁、郑氏以荻草为笔在沙地上教欧阳修识字、以及“夫学者不患才不及,而患志不立”,都是为了从文人中走出一个百姓欢迎的好官、清官!然而,他们中间又能有多少人是可以拒绝那些名利金钱的诱惑,当他们投入宦海后,又有几人能避免淹没良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