优美就是这样,平静、内敛、静谧而毫无肃杀之凶像。一切事物都在平缓的河流里淡然地飘悠着、旋转着,随着时间的河道而安静地流淌下去。
“若此物大不利于吾人,而吾人生活之意志为之破裂,因之意志遁去,而知力得为独立之作用,以深观其物,吾人谓此物曰壮美,而谓其感情曰壮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属前种。至于地狱变相之图,决斗垂死之像,庐江小吏之诗,雁门尚书之曲,其人故氓庶之所共怜,其遇虽戾夫为之流涕,讵有子颓乐祸之心,宁无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观之不厌。”
而壮美是恐惧的,它诉诸于人自身对内在生命渺小感的激发;而当我们面对着河山大川,面对着星辰天空,我们的心中就会涌起剧烈的动荡,仿佛我们的生命就被这浩瀚的大海吞噬了,我们的灵魂被宇宙的黑洞所埋葬,我们的精神旋灭在天堂的威严里;那时,我们所有个体的死亡和哭泣都是微不足道的,都是沦亡在激情的爆发里流浪灵魂。宏大的造型和幻象将我们的心灵世界紧紧地捆绑起来,我们在世界的崇高造像里只能对着空间的巨大和时间的漫长而扼腕叹息。
4.红楼梦:男女之爱的形而上学
红楼梦将男女之爱提升为道德、伦理、诗歌、意境和哲学。曹雪芹的功力并不在于简单地塑造了一群诗化的男女群像,那只是肤浅的表面罢了;他的真正天才是将男女的普遍情感宇宙化了,爱情不止属于人类互相之间的讴歌和哭诉,更在于它显示了人类情绪的泛宇宙情怀。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过此欲之发现也。此可知吾人之堕落由吾人之所欲而意志自由之罪恶也。夫顽钝者既不幸而为此石矣,又幸而不见用,则何不游于广莫之野,无何有之乡,以自适其适,而必欲入此忧患劳苦之世界?不可谓非此石之大误也。由此一念之误,而遂造出十九年之历史与百二十回之事实,与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与。”
可以明确,红楼梦就是一部描写欲望的小说,但是它的寓意又不仅仅局限在欲望一途。曹雪芹要把心中对少女的一番眷恋和崇拜提高到宇宙论的高度,他是在用文学的手法去演绎一场轰轰烈烈的宇宙爱情大悲剧。因此,我得出了一个结论:真正伟大的文学作品都是如李贽所说的“宇宙之书”和“宇宙大文章”,它并不是简单地叙述着无聊而不断重复的现实生活,而是要从人的欲望入手,书写一种逼近宇宙本质的浩瀚的文字抒情。宇宙本身是冷漠的,但是人是情感的存在,作家就是表达这种情感的人类灵魂。曹雪芹的心灵中汇聚着一批夺取了世界季节轮回的美丽少女,她们无不鲜亮、诡秘、和灵性异常,无不在我们后人的精神世界里供奉着纯洁的湖滩,而我们也就在这种悲剧的天崩地裂中感受着来自宇宙源头的自我毁灭。
之所以说红楼梦是男女爱情的形而上之书,不仅是它确实在文学语言的论述里建造了一个原本爱情美满但最终却被污浊的社会所焚毁的大观园,更为重要的是它把爱情的各个环节和贾宝玉成长的心历路程以高度象征性的原型世界表现
出来。红楼梦既保持了文学作品的感性本质,但也由于曹雪芹高超的艺术创作才华、缜密的思辨逻辑和超越古今的世界原型锻造能力,将一己的痛苦和家族的毁灭提升到宇宙循环和世界轮转的终极境界,使得曹雪芹打开了通向永恒变化和常解常新的红楼世界的灵魂契机。从来没有一个作家将书写爱情提高到这样一个垄断人类全部情感的魔幻高度,他调用了整个的中华阴性或隐性文化,将这股流淌着的艺术暗流依循着爱情的通道推向了造化世界的伟大文学创造。红楼梦就是诗人海子所说的诗歌突入人类全体的一次性的创造和艺术突进行动,是巨大的补天历程,是华夏古典诗歌和绘画境界的最终归宿。曹雪芹以出神入化的悲郁大笔书写了一场民族爱情的宇宙狂欢,从而在人类光渺的天幕上擎起了一支巨大的情绪画笔,它将有力地改变物质世界在人类精神世界中的存在状态,导致了痛苦和爱情文学颠峰的出现。因此,红楼梦是人类爱欲悲剧表现的最终和最高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