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艺术创造和人生欲望的最终解脱
人生欲望具在也,我们作为一个活在人事复杂情变旋涡里的痈人,何言解脱?但是,真正能够长久震撼人心的伟大文学作品,都不会只是堆积和平铺着琐碎的无聊之举的自言自语,而总是能够具有原创性地提供出作家自己所认可的挣脱人生鱼网的道理和言说。对于作家来说,写作的原初动力和意义并不是徒为获得名声,而是为了安抚个体心灵的痛苦而写作。
“若《红楼梦》之写宝玉,又岂有以异于彼乎!彼于缠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脱之种子,故听《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读《(月去)(筐中王换为夹)》之篇而作焚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则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志渐决。然尚屡失于宝钗,几败于五儿,屡蹶屡振,而终获最后之胜利。”
曹雪芹寄寓于贾宝玉,从而为自己树立了另一区别于红楼梦文本的主人公,贾宝玉乃是他自己在文学作品中的童年和青春镜像。我痛苦,故宝玉也同样痛苦。而宝玉之所以未能轻易脱离苦海,就是源于对人间真挚爱情的留恋,源于那种不忍释怀的对于少女的崇敬,源于对人类毁灭命运本身真相的体恤,更源于自我无法逃亡的心灵的自相矛盾和对苦苦追寻爱情背后的世界吃人本质的极大恐惧。宝玉愈求助于解脱,他就越是沉陷在爱情和青春的短暂和昙花一现里,哀愁地奔走在通往个体解放和人类社会解体的道路上。
那么,我们到底能否解脱?曹雪芹的痛苦能不能得到抒发?我们和曹雪芹又能否汇合在尸骨遍野、月光凄惨的大地上?
“解脱之中,又自有二种之别:一存于观他人之苦痛,一存于觉自己之苦痛。
然前者之解脱,唯非常之人为能,其高百倍于后者,而其难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观之,则二者一也。通常之人,其解脱由于苦痛之阅历,而不由于苦痛之知识。唯非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观宇宙人生之本质,始知生活与苦痛之不能相离,由是求绝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脱之道。然于解脱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犹时时起而与之相抗,而生种种之幻影,所谓恶魔者,不过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脱,存于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满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满足,如此循环而陷于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变其气质而超出乎苦乐之外,举昔之所执著者一旦而舍之。彼以生活为炉,苦痛为炭,而铸其解脱之鼎。彼以疲于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复起而为之幻影。此通常之人解脱之状态也。前者之解脱,如惜春、紫鹃,后者之解脱如宝玉。前者之解脱,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后者之解脱,自然的也,人类的也;前者之解脱宗教的,后者美术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后者悲感的也,壮美的也,故文学的也,诗歌的也,小说的也。此《红楼梦》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鹃而为贾宝玉者也。”
王国维认为解脱方法有他解和自解。但不管如何解脱法,我们却始终逃不脱死亡和焚烧的最终寂静。他解是神话的解脱,是凭借外力的解脱,是平静地处在灵魂外部的悠然解脱;而自解是自我灵魂的挣扎、扭曲和灵动,它是以巨大的肉体错乱和精神奴役作为代价的。但是,最后的命运都是悲惨的。我们不仅依然依附在世界的迷宫里,而且越发在喧嚣的尘世里感到痛不欲生。王国维提倡用美术的解脱来代替宗教的解脱,虽然这是永远无法实现的文人的理想罢了;但是,王国维却由此脱离了红楼梦的枯井文化和自卑的人格贬义,从而使他自己找到了通向解脱的道路,那就是从事于文学艺术的创造。虽然这或许同样是南柯一梦和不得不告别永恒的自我流放,但至少我们将由此把自己那无处安顿的精神故乡挽救回来;在精神的安静园地和温暖花香里,我们得以重新进入太虚幻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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