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平直而刚
齐白石的绘画、篆刻、书法,在构图、间架、笔法、刀法上都偏于平直,视觉平直感构成白石风格的一大特色。吴昌硕用笔圆拙雄阔,齐白石用笔挺直刚健;吴昌硕笔法相对内敛,齐白石笔法相对外张,前者于内敛中不乏苍雄奇纵,后者在外张中不乏沉凝遒劲。
齐白石画山石、房屋、舟桥等,多平直劲健而爽利的用笔,极少曲折顿挫或轻描淡皴。画牵牛花、松、梅、桃、杏及蛙、蟹,也挺拔有力,从不柔软、纤弱,或过多虬曲。潘天寿绘画也多直线,但强调结构的方折起落,笔线挺硬又沉凝,张力内向,给人以凝固感。齐白石笔线也力透纸背,但同时又平直明断,有活泼生动之意。潘画由刚挺方折趋向缜密雄奇,齐画由刚健平直趋向平淡天真,前者多理性设计,后者多情感流露。
齐白石平直刚健的笔法,和他的书法篆刻有很大关系。他曾长期临写何绍基行书,进而写《爨龙颜》、《天发神谶》,再写金农、李北海,成熟期书法以苍劲的斜势出笔,不同于脱胎石鼓而得浑劲之力的吴昌硕,亦异于出入隶书与黄道周行草、“化圆为觚”的潘天寿。齐白石篆刻师法过浙派和赵之谦,但晚年最喜秦权,取其“纵横平直,一任天然”。因之70岁后的篆刻,大都变为平直刀法,风格奇肆刚猛。举刀所向,是一种直伸出去、痛快切入的力,而非无往不收、含而不露的力。他一再表示反对篆刻中的摹、作、削,申明自己欢喜自然、痛快、无拘无束,说到底,还是源乎个性。他有一次和黄苗子论治印,说自己“80多岁还可以仿丁纯丁小名印,但终嫌小技,不愿做裹脚小娘”。他写道:“篆刻如诗如别裁,削摹哪得好怀开,欹斜天趣非神使,醉后昆刀信手来。”操刀向石,信手挥刻,这是风格,亦是性格,两者难解难分。
贺天健在谈到齐白石与吴昌硕用笔的区别时说:“吴昌硕先生是写石鼓文的,笔笔是‘屋漏痕’。齐白石先生没有这一套,因为他没有写过石鼓文,所以他写的是平直线。”又解释说:“在笔法方面,同他的书法有关系。他用的是平直笔势,并曾在《天发神谶》等汉碑上下过苦修苦练的功夫,因此他的笔力,真可以说是力透纸背,很不容易学习。为什么他的腕力这样强呢?原因就是他早年做过雕花匠,他是把用刀的力量用到笔上面来,这种功夫是不得了的。”贺天健指出齐白石用平直线,以及平直线与其书法的关系很对,说他的腕力好与做木匠有关,也有一定道理。齐白石跟周之美学雕花木活,周之美是以平刀法刻人物著名的。那么这种平刀法也影响了他以后的用笔吗?傅抱石曾指出,齐白石篆刻的刚健与他曾是木匠有关,木雕与篆刻都是用刀刻,在用力上是近似的。但笔力与刻刀的力毕竟不同。两者有怎样的联系,似需进一步探究。齐白石笔法平直而缺乏“如屋漏痕”的内敛圆厚,与他写碑多、写帖少也有一定关联。但除了这些外在因素,还应与他的内在气质有关。仍以白石和八大的区别为例:他对八大下了那么大功夫,但他的平直笔路和八大奇宕多曲的笔路相差多么遥远!狂而婉、颠而正,将生命的痛感包在典雅的恣肆中,是八大的风采;直出直入、快活自足,无丝毫冷漠、飘逸,总是散发着乡民的气息,是齐白石的面目。这再一次证明,先天、后天共同造就的深层精神结构,制约着艺术家把握世界的方式——形式与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