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活而趣
齐白石描绘的一切,都充满活力和情趣。不忧郁,不悲哀,不颓靡,有的只是生命火焰的燃烧和跳动,它所反映的个性背景,亦是健康、乐观、自足的。这在他的各种作品中都有体现。
齐白石笔下的人物,如铁拐李,穿乞丐衣,背酒葫芦,看上去像一个粗鲁的流浪汉,没一点仙气;捉鬼、吃鬼的钟馗,也只有世俗的强悍、诙谐、豪爽,而没有一点鬼气;偷桃子的东方朔、盗酒的毕卓、玩砚的苏东坡、拜石的米芾、作画的石涛……都被画得动作夸张,憨态可掬,富于幽默感。齐白石自写性质的人物如《老当益壮》、《人骂我我也骂人》、《送子从师图》等,或神气十足,或如老顽童,或睿智慈祥,充满人性的真实。即便作为玩具的不倒翁,也不再是死的泥人,而变成了对丑角人物生动有趣的写照。
齐白石创造的花鸟鱼虫,也都鲜活有趣。不论工笔还是写意草虫,如蟋蟀、蝈蝈、螳螂、蜻蜓、苍蝇、甲虫等,没有一个不是跳的、爬的、飞的、搏击的或鸣叫的。游动的草虾、扑火的飞蛾、戏水的鸬鹚、捕蝶的家猫、争食的小鸡,乃至哀鸣的秋蝉、偷摘荔枝的松鼠,莫不淋漓尽致地呈现着生命的跃动!贺天健说:“过去我们画蜜蜂,画的翅膀很清楚,但画出来的不是活的东西,好像是死的或者模型。而他的蜜蜂却能画出生命来,似乎还能闻得出味道来。所以他的画里是香、声、色、味四者俱全。”
鲜活有趣,是生命的特征,也是艺术家生命态度的表现。不同人描画同一生命对象,有的会形同槁木,有的就活泼如生。有人将活的生命当作枯燥说教的符号使用,有的则赋予静止的描绘以有血有肉、有呼吸有情感的生命。天津艺术博物馆藏齐白石的《雨后》,以水墨画芭蕉小雀:浓重、阔大、湿气袭人的芭蕉叶和淡墨勾出的芭蕉干,一明一暗,一干一湿,活画出雨后的清新,乌云般的泼墨仿佛也变成了绿色。嫩叶上的两只小雀,似乎从风雨中来,作片刻的歇息。画家题诗道:
安居花草要商量,可肯移根傍短墙。
心静闲看物亦静,芭蕉过雨绿生凉。
享受花草之居是要和它们“商量”的,而只有“心静”才悟得到“物静”,才能感觉得出“芭蕉过雨绿生凉”。这是画境,也是诗境,有情趣也有理趣。没有醉心于生命自然的情怀,无法创作出这样的作品。
鲜与活,也体现在齐白石绘画的色彩方面。在一般情况下,传统写意画以水墨为主,色彩只是辅助手段。齐白石笔下的色彩发挥了更大作用,常常成为表现对象与情感的主要因素。画寿桃、樱桃、荔枝、红梅、杏花、荷花、牵牛花、红萝卜、辣椒、葫芦、枇杷、海棠、山茶、牡丹、万年青、翠鸟、夕阳、庙宇甚至远山,常用纯度很高的艳色和对比色。对比色使画面响亮、明快、刺激,显示活力。在众多颜色中,他尤喜爱洋红。洋红的浓艳明亮胜过朱砂。潘天寿说吴昌硕最早用洋红,齐白石是“从吴昌硕先生的统系中分支而出”的,齐白石自己说过:“外邦颜色有西洋红,其色夺胭脂,余最宝之。曾于友人处见吴庐所画红梅,古艳绝伦。”展览会上,齐白石的画经常鲜艳得“跳出来”,多与用西洋红有关。诗人艾青有一段记述:
一天,我在伦池斋看见了一本册页,册页的第一张是白石老人画的,一个盘子放满了樱桃,有5颗落在盘子下面,盘子在一个小木架子上。我想买这张画。店主人说:“要买就整体买。”我看不上别的画,光要这一张,他把价抬得高高的,我没有买,马上跑到白石老人家,对他说:“我刚才看了伦池斋你画的樱桃,真好。”他问:“是怎样的?”我就把画给他说了,他马上说:“我给你画一张。”他在一张两尺的琴条上画起来,但是颜色没有伦池斋的那么鲜艳。他说:“西洋红没有了。”
他显然是衰老了。我请他到曲园吃了饭,用车子送他回到跨车胡同,然后跑到伦池斋,把那张册页高价买来了。署名“齐白石”,印章“木人”。
后来,我把画给吴作人看,他说某年展览会上他见过这张画,整个展览会就这张画最突出。—— 《回忆白石老人》
艾青记述的是1951年的事。他曾是杭州艺专的学生,曾留学法国,后成为著名诗人。这个故事告诉我们,色彩对齐白石的画是多么重要!
齐白石用艳色,讲究把握水分,能保证色彩既透明又沉着。他不轻易把色与墨调在一起,而总是间离使用,以保证色调的单纯和明亮。鲜活的色彩,有时就意味着鲜活的生命!
齐白石对鲜艳颜色的喜爱,除了吴昌硕的影响,还得助于民间艺术的陶冶。他早年画衣冠像和工笔花鸟,都强调热烈、鲜艳。文人画使他把握了单纯与调和,但没有丢掉民间艺术的强烈,用齐白石的话说,就是“艳不娇妖”。
对色彩的选择,最深的根源也要追溯到画家的心理倾向、个性特征和人生态度。色彩和心理的密切关系,实验心理学早有种种研究。齐白石不是多愁善感、顾影自怜的人,与一般敏感而脆弱的知识分子有很大区别。他也不是因深刻的人生思考而有悲剧情怀的人。他讲实际,朴素,乐观,执著;他的色彩选择,折射着他对世界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