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山大川,古迹名园,首在神气。五岳之所以为天下名山,亦在于“神气”之旺,今规划风景,不解“神气”,必至庸俗低级,有污山灵。尝见江浙诸洞,每以自然抽象之山石,改成恶俗之形象,故余屡申“还我自然”。此仅一端,人或尚能解之者,他若大起华夏,畅开公路,空悬索道,高树电塔,凡兹种种,山水神气之劲敌也,无比审慎,偶一不当,千古之罪人矣。
园林因地方不同,气候不同,而特征亦不同。园林有其个性,更有其地方性,故产园林风格,也因之而异,即使同一地区,亦有市园、郊园、平地园、山麓园等之别。园与园之间亦不能强求一致,而各地文化艺术、风土人情、树木品异、山水特征等等,皆能使园变化万千,如何运用,各臻其妙者,在于设计者之运思;故言造园之学,其识不可不广,其思不可不深。
恽首平论画又云:“潇洒风流谓之韵,尽变其穷谓之趣。”不独画然,造园置景,亦可互参,点景贪多,便少韵致。布局贪大,便少佳趣。韵乃自书卷中得来,趣必从个性中表现。一年游踪所及,评量得失,如此而已。
《说园》首篇余既阐造园动观静观之说,意有未尽,续畅论之。动、静二字,本相对而言,有动必有静,有静必有动,然而在园林景观中,静寓动中,动由静出,其变化之多,造景之妙,层出不穷,所谓同其变,遂成天地之文。若静坐亭中,行云流水,鸟飞花落,皆动也。舟游人行,而山石树木,则又静止者。止水景,游鱼动,静动交织,自成佳趣。故以静观动,以动观静则景出。“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境与人同。”事物之变概乎其中。若园林无水,无云,无影,无声音,无朝晖,无夕阳,则无以言天趣,虚者实所倚也。
静之物,动亦存焉。坐对石峰,透漏具备,而皴法之明快,线条之飞俊,虽静犹动。水面似静,涟漪自动。画面似静,动态自现。静之物若无生意,即无动态。故动观静观,实造园产生效果之最关键处,明乎此则景观之理初解矣。
质感存真,色感呈伪园林得真趣,质感居首,建筑之佳者,亦同斯理。真则存神,假则失真,有如布景,书画失真,则同印刷,故画栋雕梁,徒眩眼目,竹篱茅舍,引人遐思。《红楼梦》“大观园试才题对额”一回,曹雪芹借宝玉之口,评稻香村之伪作云:“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而成。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先数处(指潇湘馆)有自然之理,得自然之趣呢?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宇,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非相宜。”所谓“人力造作”,所谓“穿凿”者,伪也。所谓“有自然直理,得自然之趣”者,真也。借小说以说园,可抵一篇造园论也。
郭熙谓:“山以石为面”,“水得山而媚”,自来模山范水,未有孤立言之者。其得山之理,会心乎此,则左右逢源,要之此二语,表面观之似水石相对,实际、则水赖石以变,无石则水无形,无态,故浅水露矶,深水列岛。广东肇庆七星岩,岩奇而水美,矶藏隐显波面,而水洞幽深,水弯曲折,水之变化无穷,若无水,则岩不显,岸无形,放两者决不能分割而论,分则悖于自然之理,亦失真矣。
(编辑:抱抱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