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比如贾母与熙凤的死。这两个在贾府位高权重可以呼风唤雨的人物,即便生前何等风光体面,仍然难逃一死。所幸两个人起先都生的是病,而不是突然着魔,或者被什么东西撞着,横死过去的,终于免除了日后人们关于“因果报应”的传说,到底还算幸运,否则,被人用“因果报应”传说了去,二人生前风光身后落得如此声名,怕是到了九泉之下也要难以瞑目了。贾母与熙凤都死于贾府家道中落之时,她们的葬礼与秦可卿同志的比起来,实在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寒碜多了;不过,我们若只用了这样的眼光去看待她们的死,不仅俗且还很恶心,因为,这样看她们的死,实在只是对人死之后葬礼风光与否的“表面”解读,是极其形式的,所以,我在这里要说的是,她们三个人无论死后的葬礼如何相差甚远,她们的死本身却是同本同质的,都要归于寂寥,归于虚无,她们生前所拥有的一切荣华富贵或者在家道中落之后所吃的苦受的难,都要烟消云散,只成为作家笔下的描述或者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于她们本人已经毫不相干;于是,不禁傻想,人活着到底要怎样过或者要做些什么,才能在死后不让自己如一只动物一般,被人们剥皮甚至吃肉,或者陈尸荒野,变成肥料,养来杂草一堆;显然,这是个问题!
当然,还有贾瑞之死、可卿之死以及晴雯之死。贾瑞者因为好色且淫,被凤姐几次三番戏弄,仍不思悔改,虽有人要用风月宝鉴救他,无奈本性如此,到底还是死了,且应了那句古话“天作孽犹可活,自作孽不可活”;可卿者,出身贫寒,嫁入豪门作妻,因为整日价无所事事,且吃些儿干醋,作些儿胡思乱想,在抑郁里把个富贵命折杀的干干净净,最后一命呜呼;晴雯者,宝哥儿房里的丫头片子,她之死与金钏儿之死,有类似之因,只是因为“死法”不同,又与金钏儿不能相比了,看着她在死之前,硬撑着把自己的贴身内衣脱了来给宝玉,要求得一个与宝玉肌肤相亲的象征,以不枉王夫人冤了她,也了了自己对宝哥儿的一片痴情,我的心里蓦地生出一丝痛和一点怅,痛她的苦命痛宝哥儿害人,怅这个人世世风不古,自己竟没有碰到一个痴情如晴雯者,作为男人,我实在很是失败。
红楼毕竟只是红楼,是小说而非现实,因而,以它作为据来谈论“死”,想给人生一点什么启示,似乎还缺点什么,便显得底气不足。正想着,夜深人静之际,忽地接了哥哥从故乡打来的电话,说了许多生活的困境与对世事的困惑,末了,提及邻家贵叔在为村后水泥厂放炮的过程中,因不及躲开,被一块巨石砸着后脑勺,把一个脑袋几乎砸扁,人竟就在那一刹那间死去了。哥哥给我打电话,纯粹是为了聊天与解惑,并不指望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物质性的帮助,因为我至今还没有这个能力,所以,我尽自己最大的努力,为他分析困惑的因缘,试图为他找到解决问题的办法,尽管对于人生我自己亦在困惑里无法解惑;本来要把问题解决清楚的时候,忽地听到邻家贵叔的死,心里一阵狂跳,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印象里那个个子矮胖矮胖、皮肤微黑微黑、心地善良的贵叔竟就死了,而且是被飞来的石头砸着,横死过去的,实在令我感到世事难料、生死无法把握,因而也就变得更加困惑起来;贵叔这一死,与红楼中众人的闲死,又有一番不同,他育有一子一女,因为近亲结婚的缘故,子女似乎都不大聪慧,为此,他得付出比常人更多更巨大的努力,才能把个家弄的象个样子,也亏了他的脑袋活套,东劳西作,竟也把一个家弄的象模象样,去年还给儿子娶了媳妇,一家子过的安静而舒适,不想,今儿个竟就被一块石头砸死了,在他身后这一双儿女和妻子如何是好?可以想见,贵叔之死,将比红楼中任何一个人的死,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都要巨大的多,他的死所留给那一子一女的生活艰难,不久就会凸显出来。
贵叔的死,令我还想到了自己嫡亲的姑父。他还不曾逝世,但离离开人世的日子不久矣。彼时父亲打电话来告诉我,说姑父因为胃痛去到市级医院检查,结果出来后,医生对同去的姑妈说姑父的病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将来医学发达了,肯定能够治好,但需要很长很长的时间,且需要花费很大很大的代价,所以,不妨先回家里去,吃些儿草药或者别的药物,只要有药物对症,就只管吃,不要有其他什么想法;我心里发急,深问,父亲才说姑父患了肝炎肝硬化和肝腹水,这个病是一种极难治的病,我知道;然而,过了不多久,父亲再来电话说,他去看姑父时,发现他的上腹部和脖子上都隆起了巨大的疙瘩,这些疙瘩令他站着痛、坐着痛、躺着也痛,我明白姑父患了肝癌,且到了晚期;如今姑父已经不能动弹了,只寂寂地躺在床上,任肿瘤寂寞且疯狂地生长,生命在一点一滴被残食,不久就要走到尽头,作为他的亲人,我们只能看着,却毫无办法。彼时如山一般健壮的人物,现在竟落得如此田地,生命真的太脆弱了;问题是,他与邻家贵叔一样,没有一点儿红楼中人物的福气,或者曾经过过富足的日子,或者曾经坐下来好好休息十天半月,甚至或者还能够有点时间把自己的人生梳理梳理,他们几乎从懂事开始,便要没日没夜地工作,没日没夜地吃苦,没日没夜地操心,财富没有创造多少,生命却已结束或者行将结束;这样的人生,过的也真是太过凄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