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正德十二年(1517年)八月的一天,身在塞外的皇帝朱厚照给京城的朝臣们下了一道圣旨,“特命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统率六军,随带人马,或攻或守”,与几十年不停骚扰边境的蒙古人作战。这道圣旨让许多人摸不着头脑,也没有人知道“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朱寿”到底是谁。经过传旨太监的解释,大臣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威武大将军是当今圣上给自己封的头衔,而朱寿就是他给自己起的新名。几天之后,圣旨再次来到。皇帝认为威武大将军朱寿(也就是皇帝本人)“神功圣武,宜加显爵”,于是在这道谕旨中加封其为镇国公,而且还要吏、户二部给他发放岁支米五千石的俸禄。
这种不伦不类的圣旨让群臣哭笑不得,但这不过是明朝正德皇帝一生荒唐行为的一件而已。正德皇帝登基时15岁,死时不过31岁,在他不算很短的任期内,他一直算不上一个称职的皇帝。在这个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工作岗位上,正德皇帝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是消极怠工,隔三差五地和他的大臣们胡闹一下。
难道他傻吗?他不知道皇帝应该以江山社稷为重吗?错了,正德皇帝并不傻,相反,他智商很高,精力充沛。那么是什么原因使这位皇帝胡闹成性呢?
因为他要发泄他的不满。
中国古代皇帝的权力至高无上,皇帝的旨意无论是否合理,臣下和百姓都必须恪谨遵守,无人胆敢稍加违抗。“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一语道尽皇帝的权威。为了取得这个位置,无数英雄豪杰铤而走险,无数人在战乱中失去生命,无数亲友反目成仇,勾心斗角。做皇帝也有不满的时候吗?
这得从头说起。我们知道,肉身凡胎的皇帝当然并不是万能之主。在依靠武力建立或夺取政权之后,帝王和他的后继者,以及他的家族将要面对的已经不是区区几个竞争对手,而是天下万千子民,要将他们统治得十分服贴,凭借一己之力自然无法做到。因此,从始皇帝起,便开始寻找有利于自己的统治思想,建立自己的官僚体系,以图江山永固。但是,煊赫一时的法家学说(秦始皇以此得天下)和黄老之术都难以胜任治理天下的重任,秦朝的失败和初汉的政治危机清楚地证明了这一点。到了汉武帝时,历史到了作出决断的关口。他放眼四望,想在林林总总的百家学说之中,寻找真正能够帮助自己长久维护统治的主导思想和政治力量。通过比较,最终他选择了儒家。于是,便有了“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历史选择。儒家入选固然因为儒家思想具有深刻的合理性和巨大的社会感召力,这一点上文已有详细论述;同时也得力于儒生集团自觉地改造了儒家学说,构造了一套符合帝王需要的理论体系。也就是说,在这个过程中,儒家不是被动的被选择,而是主动投向帝王的怀抱;儒家成为专制时代的正统思想,是帝王和儒生集团以利益互惠为目的合作和妥协。
儒家的创始人孔子终生奔波,历尽坎坷,无非是为了推行自己的学说,使其在政治中发挥作用。但是,他老人家颠沛流离14年,历尽坎坷屈辱而未能如愿,亚圣孟子也是如此,这不能不说是儒家的遗憾。由于儒家学说的先进性,儒家思想代代相传,不断发扬光大,儒生集团的势力也在不断壮大。孔孟的失败和秦始皇焚书坑儒的现实迫使儒家寻找新的发展途径。汉朝初年,叔孙通通过帮高祖制礼仪揭开了儒家向权力低头,通过为帝王服务谋求发展的第一步。后来,董仲舒苦心孤诣,对早期儒家学说加以改造,构造起一套“天人感应”学说,宣称天是至高无上的,而帝王则是上天之子(天子),受命于天并秉承天意统治天下,不但把帝王捧为神圣,还明确国家主权归皇帝所有,赋予皇帝人世间绝对的统治权威。此外,董仲舒还建立一套“三纲”“五常”的伦理学,构建起一个等级分明,秩序井然的社会。这一切,正是帝王梦寐以求的。与董仲舒充分交流后,汉武帝心领神会,随即作出“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决策,把儒家学说立为官方哲学,任命儒士为丞相,选拔儒生充实各级政府,允诺儒家集团构建为皇家服务的官僚系统。
在这个过程中,皇帝得到主权,神圣光环,长治久安的可能,还有充分的安逸与享乐;儒生集团取得了皇权的代理权——执政权,崇高的声誉,较高的社会地位以及隐藏在这些背后的现实利益。皇帝作出的妥协是接受儒家理论,同意把自己纳入儒家体系,出让治权;儒生集团作出的妥协是出卖了部分原则,承认皇帝绝对权威和不可侵犯的神性并承诺臣服皇帝,帮助皇帝维护统治,承担管理天下的责任。至此,儒生集团与帝王达成协议,交易圆满成功。这笔交易,堪称中国历史上最大的一笔交易,也是儒家最成功的一笔交易,通过这笔交易,儒家在党派林立(百家争鸣)环境中得以脱颖而出,彻底取得优势地位
皇帝和儒家达成共识,结成牢不可破的利益共同体。但是,他们毕竟是两个不同的利益主体,另外就是他们这种协议缺乏明确的条文,权力的划分极为模糊,这固然为利益的冲突提供了缓冲的余地,但也使得君臣之间的这种协议隐含着种种矛盾。按照儒家的设计,皇帝拥有无可争议的绝对权威——独裁权——可以将天下都视为一己之私,这就是使儒家集团在与皇帝发生利益冲突时处于被动的地位。历史上,能力超强和精力过剩的君主,特别是各朝的开国君主,总是借助这一条款,变相侵凌儒家集团的治权,这一点具体体现为君权与相权之争。虽然这份中国史上最大的协议是汉武帝签署的,但他并不太尊重相权,他在位五十四年,用了13位丞相,其中有3个自杀,3个被杀。王莽篡汉成功引起了后世皇帝的高度警觉,东汉光武帝时,以三公平分相权,后来设置尚书台渐渐取代丞相决策国事,使丞相负责的外朝沦为执行机构,但可悲的是,尚书台的长官也是儒家人物,并渐渐有了宰相之实。隋文帝、唐太宗都变着法侵夺相权,在中央采用三省六部制,扩充了宰相的人数,取消了像西汉那样位高权重的独相,以此制约相权,强化皇权。最过分的人是朱元璋,他干脆取消了丞相职位,把治权也抓在手里,皇帝丞相一肩挑,真是超级强人。这些人物,无不借助独裁条款,尽可能加强皇权,弱化相权。他们个个雄才大略,能力超拔,有能力掌控巨大的权力,也有能力玩转百官,但是,他们的后代绝大部分缺乏他们的强悍的雄心,能力更不能与他们相比,甚至连体力也跟不上。承平日久,生于深宫长于妇人之手的柔弱帝王既无力掌控大权和百官,也厌倦了千头万绪的国事,权力不可避免地落入儒家官僚集团手里。但皇帝毕竟是皇帝,拥有协议赋予的生杀予夺之权,于是,我们还是经常看到皇帝随心所欲地诛杀、贬斥、羞辱百官,甚至是百官之首的宰相,而合作一方的儒家集团却无法反抗和制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