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判断要接受历史的检验, 正如自然科学的推论要接受实验检验, 不能是“纯思辨” ----中国的环境相对严酷,生存延续就是意义,个体延续要修身齐家,群体延续要治国平天下,不允许人们空谈。就连庄子说起自己的追求时,也不得不借用生存延续的故事:“泉水干了,泉中的鱼都成了陆上的鱼,它们互相用泡沫挽救对方,相濡以沫,试图苟存。这种精神虽然很好, 可是怎么比得上在大江大湖之中谁也不理谁呢?人也是这样,与其说尧帝很好,夏桀很坏,还不如把他们都忘掉,只去体会物我两忘的‘道’。”这个故事记在《庄子·大宗师》中。中国人读了之后,广为流传的智者名言是故事的前一半:“不如相忘于江湖” ; 而不是故事的后一半:“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原因很简单:人要相忘于世间,必须饮食无忧,予取予求。在太平洋西岸,实在太不现实。鱼就好办多了:在近代污染之前,东亚大陆上毕竟还有许多大江大湖,有条件“相忘”。只有相忘的生命,才有闲情逸致去琢磨形而上的 “流”,才能“两忘”:忘源,忘汇。在严酷的环境之中,相濡以沫是唯一的生机, 只有相濡以沫,那些干泉中的鱼才可能延续到泉水重喷的时刻。处在太平洋西岸的人们,也要相濡以沫,才能生生不息。
《红楼梦》 中有一首《好了诗》,嘲讽“世人”的观念价值,很有“两忘”的神韵,读来令人痛快。可是,如果有哪个男人把这首诗当真,那就非出家当和尚不可;如果有哪个女人当真,那就得当尼姑。年轻的主人公有出世倾向,因为对于书中的这些主人公来说,世上的荣华富贵太容易得到了:《红楼》之中,抛金撒银,地义天经。如果他们的长辈像他们那样出世不归,只留下绳床败瓦,他们自己就不会老想着出世了。
《红楼梦》的作者曹雪芹不像他的主人公那么幼稚,他非常理解现实的生活:他导演的第一个出场人物是空空道人。空空道人的第一段台词, 说出了现实社会的两大特点:“石兄,你这一段故事,第一无朝代年纪可考,第二并无大忠大贤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朝代年纪”就是不相忘,不但同时代的人们不能相忘,而且世世代代都不相忘。“大忠大贤”当然就是入世,而不是出世。举世无双的文学奇葩,只能产生于举世无双的文学生活,客观的社会生活和主观的精神生活。这样的生活,只在中国:曹雪芹“历尽”的“炎凉世态”,比狄更斯和巴尔扎克要丰富得多,“高级”得多;曹雪芹的“梦幻”,也比托尔斯泰更深刻,更“终极”。《红楼梦》是在一个成熟的社会大框架之内上演的人间悲喜剧。
不妨再写一首 《新好了诗》,让那些不想当和尚的男人,还有不想当尼姑的女人,找回心理平衡:
都说世上自由好,只有吃喝由不了!辘辘饥肠谁自由?三餐一少不得了。
都说平等般般好,有女有男平不了!香火僧尼传哪方?人家子女骗来了。
都说博爱般般好,只有恶徒博不了!你爱坏人他害你,谁还敢爱归西了。
都说思辨般般好,只有万民辨不了!你不公正他造反,烟灭灰飞完蛋了。
中国人不止于 “纯思辨” ,也不是不愿意“相忘于江湖”,而是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那就是生存延续!
二十一世纪之初,中国社会(含经济)生存延续面临的主要制约是缺少信用,信用危机的终端受害者是农民, 农村中出现严重的不稳定局面。这比腐败现象愈演愈烈,比社会道德水平下降,比政治体制改革滞后的制约都大。造成这种状况的最重要原因是本民族文化缺位,儒家管理学缺位,而西方管理学不能到位,因为西方文化的光明面难学 ----中国人不能像西方人那样体认原罪,不会忏悔,不归依上帝,也不像挣脱上帝怀抱的西方人那样执着创新,信赖法律甚于家人。结果,民主与法治的机制不健全 , 宏观决策出现严重失误。
经济信用失常,严格说来不是伦理规范的问题,而是“正式竞争规则”能不能得到执行的问题 ----在法制健全的社会中, 人们即使没有道德, 也必须有信用,不然就无法立足, 无法生存。正如孔子所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论语·里仁0416》):没有道德(义)的人(小人),对于利害关系(利)还是知道的。如果法制健全,几个案例判下来,就能让这种人明白(喻):不守信用就没有“利”。
当社会中的多数人都 “喻”了之后,还是可以分出不同的层次:以“利”守法,是最基本的伦理规范;以“义”守法,是较高的伦理规范;“克己复礼” ,是更高的伦理规范;“守死善道”,是最高的伦理规范。如果高层有道,限下有法,社会的道德水平就比较高;如果高层失道,下限缺法,社会道德水平就一定很低。
即使在法制不健全的社会中, 对于中国这种拥有五千年文明的社会, 如果“伦理规范”没有败坏到很大的程度,人们还是有可能保持一些基本信用,也就是用“文化覆盖”替换“生理武力覆盖”。日本和四小龙就经历过这样的阶段。然而,在中国大陆,由于对五千年文明的破坏太大,到了二十世纪后期,知识分子技术工人和年轻干部下海之后没有及时加强法制, 反而实行了生产资料市场与政府行为双轨制、选民难以监督的城市土地国有制、超前的有限责任公司股份制,欠下了越来越多的“法制债”,文化覆盖难以弥补----发包的信不过承包的,老板信不过搭档, 更信不过外派的,上级也信不过下级----“钟爱的部下带着全部的客户资料走了,要么是另起炉灶,要么是去对手处‘投诚’”“怀孕这样严肃的大事,也会成为偷奸耍滑的伎俩,114元的出租车票有人改写为‘174元’;请朋友吃饭的饭费”作为“请客户”来报销, “辞职前, 狂打手机、 费用猛升,信用卡恶意透支;尽管保安措施严密,键盘、‘鼠’ (鼠标)或‘猫’(modem,调制解调器)却常常不明不白丧失;员工拿着公司手机、设备等财产不辞而别。年经的经理史博德先生开始怀疑母公司的文化和管理方式,是否适合于 ‘中国国情’。”。
由于不了解中国国情, 美国自1992年之后的20个基金40亿美元“遭遇了中国的滑铁卢” , 全军覆没, 不但没有赢利,而且净资产下降。信用危机已经跨出国门:“外国银行对中国企业也有 ‘不信任’ 的感觉,不知道哪些中国企业、 哪些中国项目可靠。有些企业总是不申报真实的资产,让外国银行产生对其不信任的感觉,这是自毁信誉。”。
缺少信用的问题从上到下蔓延,从官员到商人到明星,再到想当官想发财和想当明星的人 ---- 不但足球丑闻不断,就连乒乓球少年体校中,也盛传邓亚萍的父母曾经托人更改户口,减少年龄,使她在少年比赛中颖脱而出。即使这个传闻纯属虚构,也说明有人想借邓亚萍来为自己更改年龄找理由。凡是存在激烈竞争的领域, 如果动用国家力量急功近利, 法制建设就不可能及时到位,弄虚作假的行为就不可避免,因为急功近利的政策导向必然是 “以短效成败论英雄” ,对于竞争过程中的道德缺失网开一面。鸦片战争之后,“中学为体, 西学为用” 本来只限于增强国防力量,后来却一步步地在各个领域中都把“西学” 拿来“用”,而且变本加厉 ----为了在国际比赛中升起中国国旗,少年体校这样的竞赛选拔制度应运而生,不但把财政负担最终转嫁到农民身上,而且败坏了中华民族的道德传统,得不偿失,甚至比西方人“失”的更多 ---- 西方在体育竞赛中的道德缺失只体现于成人,如激素类违禁药物;而在中国,道德缺失却污染少年的心灵。
计划经济扩展到计划冠军,甚至计划教育,其结果是道德下跌 ---- 在“改年龄”的过程中, 从教练, 到家长,到户籍警察,到少年儿童,“一条龙”弄虚作假,“一条龙”缺德。与此类似的是入小学、初中、高中的竞争:三好生保送,就近入学,分区报考,等等,每一种竞争中都有 “灰色空间”:贿赂班主任、转户口、拉关系、“投赞助”,等等。“特长生” 本来是相对公正的,西方人无论如何想不到会在户籍警察的手里把公正变成不公正。西方人更不会想到,即使公正获胜的特长生,也可能出现制度诱导型道德滑坡,可称之为 “本位诱逼型”道德滑坡:2000年之前,北京只有一所不设初中的重点高中,即西城区的北京四中,被称为“批量生产北大清华本科生”的唯一高中,它的生源只能来自设有初中的中学,尽管初中生可以不受区县限制报考北京四中,但是其他重点高中常常制定“土政策”,为本校优秀生提供“保险”,即只填本校一个志愿,如果计算机排名落榜,档案落入本区教育局,最后由本校从教育局把档案找回来。北京四中为了争取到较好的生源,只好采取反措施: 提前召开获有证书的科技特长生家长会,说明只要户口转入西城区,保证录取, 方法同上。这样一来,与户警有关系的非西城区家长们,就可能让自己的孩子暂时“变成”一个素不相识的西城人家的外孙或孙子,或外甥,等等。在这个过程中,“计算机排名”的公正性,到了区教育局这样的计划型管理部门只能“打道回府”。
公有制和计划型管理之所以能够 “春雨润物细无声”地诱导道德滑坡,在于没有明确的受损害人,行为者不过是面对一个制度, 在最初根本意识不到道德压力;相反,参与“开发” 制度漏洞的人反倒有一种“互助互利”的道德感。这样的过程在住房分配、住房面积补贴等过程中以更大的“细无声”规模来“润物”。
法制的失落还表现在: 不属于 “大案要案”的“中案”不值得全力侦破,至于“小案” , 如果不是 “顺手牵羊” ,“自投罗网”,简直就不是“案”。写在法律条文中的“案” ,少则“打折”五成,多则七八九成,“跳楼价甩卖”,有的干脆“免费”,“血本无归”----法制债越欠越多,恶性循环,导致“全社会的道德败坏,可以说是前所未有,有人形象地将之概括成‘有肉的卖肉,有灵魂的卖灵魂’。”
中国的崛起,有赖于中华文化复位,政治与商人脱钩,帮助农民敬宗收族,土地所有权交给宗族,同时规范宗族,鼓励城乡联宗,这样,城市居民才会自愿地向农村投资,信用机制才能建立起来 ---- 土地是最重要的 “恒产” ,无论东方西方,都是“信用”的基础。正如孟子所说:“没有自己经常性的生存产业而能承担责任,这只有志士能够办到。 普通百姓如果没有经常性的生存产业,就不会承担责任。没有责任感和义务感,就会走上歪道邪路,什么都敢干。等到他们犯了罪,然后用刑罚制裁,这是引诱他们自投罗网。 如果管理者是仁人,怎么能这样做呢?”
以土地的宗族所有制为基础, 就能够建立起全社会的信用保障体系----以族长介绍信和通讯网络查询为核心, 从上到下敬事而信,加快政治体制改革,整顿好公务员和执法人员队伍, 清除腐败。 这样,才可能在可持续的正路上开发丰富的人力资源,教育教化并重,利用知识经济浪潮带来的新机遇,妥善处理各社会阶层利益平衡。儒家管理学的原则还可以推广到处理好民族和宗教关系:说了自治,就要落到现实层面上,这才是“信”----只要求大一统,互相认同,和平共处,贡赐依礼,不要求大一律,不把一个模式强加给自治区域。 正如政府不必管理每一个宗族的内部事务。正因为儒家管理学注重人和,注重“信”,坚守公正和人道,所以才有了第1 - 6节所述的规律:“早尊儒,早安定,晚尊儒,晚安定,不尊儒,不安定----两千年无例外”。
从全球的现代化过程来看, 儒家管理学的“有道”,正是用高品味来平衡高技术,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认识到:“我们相信,中国文明作为世界上仅存的拥有悠久历史的文明之一,在高品味*方面能为人类作出贡献,例如中国人对天、地、人的看法,灵性、伦理、哲学和人际关系的丰富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