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个性执着,与众不同,我行我素,常常令人不解,加之朋友有限,社会交流不广,以致给人们造成一种精神失常或心理病态的假象。其实,我们的诗人与一般的人一样,均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同样有做官的强烈欲望,更有“官本位”潜意识的痛苦的煎熬。他们在漫长的流放疏远之中,隐居躬耕之中,经受过无数次的犹豫、思考、彷徨、矛盾、斗争。他们的作品,正是他们心灵发展历程的真实写照,是他们苦难历程的真实记录。他们的作品,准确地说,应是人生思索的“文学日记”或“日记题材的诗文”。无独有偶,屈原行吟泽畔,遇到了好心的渔父劝告;陶潜归隐弃官,遇到了好心的田父的劝告。且看他们的劝词:渔父田父圣人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世人皆浊,何不其[氵屈]泥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饣甫]其糟而其[酉丽]?何故深思高举,自令放为?褴褛茅檐下,未足为高栖。一世皆尚同,愿君汩其泥。再看他们的回答:屈原说:“安能以自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者乎?宁赴湘流,葬于江鱼之腹中。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俗之尘埃乎!”(《渔父》)
陶渊明说:“深感父老言,禀气寡所谐。纡辔诚可学,违己讵非迷?且共欢此饮,吾驾不可回!”(《饮酒》之九)从二位诗人的作品来看,渔父、田父应该实有其人,而且都是善意的、友好的,对其遭遇、处境是同情关心的,其劝告是发自肺腑的,其劝词亦是世俗的、普通的、随和的选择。二父所言,亦是二子思想斗争中不可回避的真实的一个方面。二子将其劝词写进作品,亦是承认在人生道路上确实还有自己抉择之外的选择,而且这一选择,也曾经对他们产生过动摇与影响。他们自身也曾有过这方面的考虑与斗争。只要看看二子的答词,无一例外地选择反问句式,即可见其一斑。反诘有力,表明自己的坚定执着,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正因为对方击中自己的弱点,通过反诘来克服、克制、限制自身的弱点与动摇。这种反诘与其说是针对二父的,不如说是针对自身心灵深处的犹疑、动摇。通过反诘的强化以坚其志。由此观之,屈、陶之伟大,不在于表层上的选择与坚持:屈原被疏被放后决不屈服,沉湘以抗;陶渊明弃官归田之后决不出仕、终穷一生,而在于他们心理自我调节、自我平衡、自我净化、自我升华的胜利与成功。
他们不掩饰自己的矛盾与动摇,他们能够正确地直接面对这种矛盾与动摇,从而通过自我调节与平衡,克服这种矛盾与动摇。我们感受到的是他们真实可信的心灵脉搏的跳动,有血有肉的苦难人生的追求,同于常人而又超于常人的可贵之处。假如我们对渔父、田父的解读,还感到不太可信的话,我们还可以找出众多的旁证。如《离骚》中的女须、灵氛、巫咸之词,《卜居》中的八种选择。选择代表了矛盾与动摇;选择,又显示了矛盾与斗争后的归趋与倾向。八问之中,如果说一、二问还多少带有可供选择的性质,那么,三至八问则明显为一是一非,根本没有选择的余地。陶渊明自己就更坦率了,“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咏贫士》之五)。“贫”与“富”代表了两种选择:出仕?还是坚持隐居?两种思想在心里常常发生激烈的斗争,令人欣慰的是,最终“道义”战胜“出仕”。他的《饮酒》组诗亦常通过反问句式来表达他的矛盾、斗争,如“不赖固穷节,百世当谁传?”(之二)“一往便当已,何为复狐疑?”(之十二)、“若不委穷达,素抱深可惜?”(之十五)无法想象,如果没有矛盾、动摇、斗争,他写下这些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