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归去来兮辞》向来获得好评,或称为辞官归隐的宣言书。窃以为此言过矣,此篇正是陶渊明冲动弃官、回家犹疑之后“以坚隐志”的作品。全篇采用了三种句式、三种时态。写现实思想矛盾,则采用充满理性的反诘句式,如“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寓形宇内复几时,曷不委心任去留,胡为乎遑遑欲何之?”这种反问本身,正是其归隐之后无法掩饰的追悔、动摇、矛盾心情的反应,亦是斗争以“道胜”为结局而以坚其志。写归田经过,则采用夸张、放大的手法,如云“草屋八九间”的住宅有“衡宇”、“园”、“松菊”等,同《归园田居》诗中“榆柳”、“桃李”、“深巷”、“户庭”一样,都是心灵化的描写,是所谓“无官一身轻”的自我安慰。写将来生活安排,则采用“或”字句式,写出绚丽浪漫的隐逸安排。这种超自然、超客观的描写与美化,也是其官本位失落之后的“异化”反映。寂寞与孤独伟人的心灵总是超越世俗的,其精神需求达到最高层次,其痛苦与忧愁,寂寞与孤独,也就达到最高程度,有人称之为“伟人宇宙孤独感”。用罗曼·罗兰的话来说,他们是不甘于平庸凡俗的人,是远远走在现代文明之前的人,是被一般人误解、非议、“诬蔑”的人。陶渊明也是寂寞、孤独的伟大诗人,他的孤独首先呈现在作品中。屈原的孤独是没有人理解他,“众人皆醉吾独醒”,《惜诵》的抒发最有代表性:情沈抑而不达兮,又蔽而莫之白也。心郁邑余[亻宅]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固烦言不可结而诒兮,愿陈志而无路。退静默而莫余知兮,进号呼又莫吾闻。申亻宅傺之烦惑兮,中闷瞀之忄屯忄屯。而他的对立面又是如此的强大、众多,有“党人”、“众女”、“时俗”、“举世”、“众人”、“众谗人”。渊明隐居以后,也常常感到孤云无依、知音不存。其《饮酒》“序”云:“余闲居寡欢,兼比夜已长,偶有名酒,无夕不饮。顾影独尽,忽焉复醉”。在《连雨独饮》中说:“自我抱兹独,[亻黾][亻免]四十年”,时间实在太长了,常常“慷慨独悲歌”(《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其《饮酒》结句云:“但恨多谬误,君当恕醉人”,被人斥为谬误,只好装醉汉,而无法将真实的心态表露出来,简直有阮籍《咏怀》味道,“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人间难觅知音,无法倾吐,只希望成为一只鸟,到千里之高空哀鸣倾诉!与屈原一样,渊明感到孤独,同时受到各方非议,如“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见言。”(《咏贫士》之二)、“咄咄俗中愚,且当从黄绮”(《饮酒》之六)。
渊明在《祭从弟敬远文》中,感激敬远对他隐居的理解:“余尝学仕,缠绵人事,流浪无成,惧负素志。敛策归来,尔知我意,常愿携手,置被众议。”而这一“唯一”的知音,亦于31岁那年过早去世了。颜延之很敬服渊明的不顾众议,“岂若夫子,因心违事。畏荣好古,薄身厚志。”(《陶征士诔》)因为孤独、没人理解,他们均将思维追溯到遥远的古代,在古贤前修中寻找知音。如屈原作品并没有直接点到孔子、老子、庄子、墨子、孟子、吴起、商鞅等。他涉及的“臣子”类人物分为两组:一是羡慕的前贤,如挚、咎繇、傅说、吕望、宁戚、百里奚(可谓“得志”组)。二是自慰的前修,如伯夷、比千、梅伯、箕子、彭咸、申徒、伍子胥、介子推(可谓“失意”殉节组)。屈原正是从他们身上借以自慰,汲取力量。渊明隐居后,受到“众议”,故亦大量引古贤古隐为“知音”,如“羲皇上人”,逝然不顾,被褐幽居”的鲁二儒、“采薇高歌,慨想黄虞”的夷齐、“去矣寻名山,上山岂知反”的尚长与禽庆、荷艹条丈人、长沮桀溺、於陵仲子、张长公、丙曼容、郑次都、薛孟尝、邵平、荣启期、黄绮、黔娄、黄子廉、疏广、疏受,并且自称“何以慰吾怀?赖古多此贤”。屈陶二子的“寂寞与孤独”,是他们主观的,又是客观的。
屈子的敏感多愁憔悴失意、过份的耿直、过份的执着,加之几分狂态,几分醉意,几分痴迷,几分迂阔,使他与同时代的人造成了巨大的隔膜,几乎没有给予一点点与其历史价值相称的关注,使得当时的历史、文化著作对他没有作出片言只字的记载。即使跟别的狂人、隐士相比,屈原也最不引人注目,所以连名字也没有被点一点。他的诗歌,是其始所未及的政治上失败的结果,那些泄愤、容情的大量诗作“日记体诗”,他自己根本没有认识到那种伟大的传播价值,自然人们没法了解他,进而就认为“不需”、“不值得”了解他,乃至于他的生年、卒年、父亲、母亲、祖父、祖母、妻子儿女、流放次数,使得我们无从得知。了解他的生卒年,我们只有两个依据,一是《离骚》的两句诗:“摄提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二是楚怀王、楚顷襄王的生卒、任期。但推论出的结果大相径庭,林庚以为41岁,蒋天枢以为78岁,相距甚远。陶渊明的遭遇亦是如此,他的生活面不广,官位较低,长期隐居不仕,大家公认为“隐士”。他的诗歌亦是不公开传播的“日记体诗”,是安贫守拙的自慰,孤独苦闷的释放,尘世哀怨的解脱,苦难历程的记录。如《有会而作》“序”云:旧谷即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裁(才)通。旬日已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此诗写自己隐居生活的艰难,写自己的思想矛盾与斗争:是丧志而食“嗟来”,还是学古贤而固穷?最后肯定后者:“嗟来何足吝?徒没空自遗。斯滥岂彼志?固穷夙所归。”而“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正是此诗写作目的,将自己从苦难磨炼出来的感悟用诗歌的形式记录下来,以勉励自己的儿孙。由此可见,他作诗是不求闻达于当时,只是为了传之于后人,让自己的儿孙们通过诗作了解自己“为什么与众不同,坚持隐居”这种隐士生涯的副产品,由于主观的制约而没有在当时诗坛产生任何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