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乎连渊明最要好的朋友颜延之当时的诗坛领袖,也不知道渊明在写诗、能写诗、写出不朽的作品,故在其《陶征士诔》文中重点介绍“隐逸”个性、生活,至于文学成就,仅“文取指达”一句带过,表现出颜氏对渊明的宽容,因其隐逸高节而不对其文学创作过高要求。这样,刘勰《文心雕龙》、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南齐书·文学传论》以及晋宋各史传均不论及陶诗,也是一种可以理解的现象。
钟嵘列入《诗品》,又称他为“隐逸诗人之宗”,显然是将其诗歌作为隐逸高节的副产品看待的。至于屈、陶二人后来被评为“大诗人”、“中国十大诗人”、“世界文化名人”,并以二人作品成为两门专学(屈学、陶学),则是他们没有料及的热烈与繁荣。理想与死亡AlbertCamus说:“哲学的根本问题是自杀问题,决定是否值得活着是首要问题。”①屈原、陶渊明浓厚的“死亡”意识、生死反思,也是深挚感人的。李泽厚认为,“死亡构成屈原作品和思想中最为‘惊彩绝艳’的头号主题”。②屈原感受到理想实现的无望、现实中无法生存的矛盾,如“何方圆之能周兮,夫孰异道而相安?”“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因而冷静、理智、悲愤地选择了死:“宁溘死以流亡兮”、“虽九死其犹未悔”、“伏清白以死直兮”、“虽体解吾犹未变兮”、“知死不可让,愿勿爱兮”。
王夫之《楚辞通释》认为“惟极于死以为态,故可任性孤行。”才敢于放言无惮,倾诉苦衷,问天咒地,评击谗佞,以“死”的代价给予现实全面否定,亦流露出对理想无法实现的眷恋。值得注意的是,屈原影响于后代知识分子的,并不是其自杀行为本身,而是对死亡的深沉感受和情感反思,是对死亡的冷静选择与思考。奥地利作家让·阿梅里认为:“自杀是荒诞的,但并不愚蠢,因为它以自己的荒诞不再加剧生命的荒诞,相反却减少了生命的荒诞。”③陶渊明对死亡的思考、处置就是平静而深沉的,求实而豁达的,“人生实难,死如之何?”所以他平静地写《拟挽歌辞三首》、《自祭文》、《与子俨等疏》,同样描写了现实社会的黑暗、自己事业的无成、发自内心的怨愤,如《与子俨等疏》云:“性刚才拙,与物多忤,自量为己,必贻俗患。”《自祭文》云:“嗟我独迈,曾是异兹。宠非已荣,涅岂吾缁?扌卒兀穷庐,酣饮赋诗。”临死之前,对迫不得已的“弃官”,对导致自己弃官隐居的原因、对社会现实的压抑氛围,仍然是耿耿于怀,满含愤慨,不能自己;官本位潜意识的深层煎熬,仍然是深沉而强烈的。但又是躁动的、悲愤的、留恋而不甘的,这种深层的愤慨与眷恋,则与屈原的死亡意识相吻合。
谈及陶渊明的思想渊源,人们更倾向于儒、道二家,而以道家为著。因为陶诗用“庄子”49次,用《论语》37次,用《列子》21次。李泽厚虽然认为陶渊明体现了儒道的融合但又偏于道,但亦认为陶渊明受到了屈原的影响,陶渊明的存在,是儒、道、屈合流的时代氛围影响的结果。④其实,陶潜受到屈原的影响、熏陶是明显的,他的《读史述九章》就专门写到《屈贾》:进德修业,将以及时。如彼稷契,孰不愿之?嗟乎二贤,逢世多疑。候詹写志,感服鸟献辞。诗云“如彼稷契”之忧,“逢世多疑”之忧,可谓“异代知音”。吴淞《论陶》云:“出处用舍之道,无限低徊感慨,悉以自况,非漫然咏史者。”此外,《读山海经》之十二亦咏到屈原之不幸:“念彼怀王世,当时数来止。”将屈原被放,归之于“怀王之迷”,亦是明智、深刻的史识与见地。渊明的《感士不遇赋》抨击世风溷浊,“自真风告逝,大伪斯兴,闾闾懈廉退之节,市朝驱易进之心。”其例证之一就是:“三闾发‘已矣’之哀”!此用《离骚》“乱辞”之典:“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鉴此,陶渊明用屈、咏屈的次数虽然不多,其理解、寄托却极深。文学艺术传播的线索,往往不是通过数量统计来确定的。陶渊明受到的影响与熏陶是多方面的,儒道兼收而偏于儒的屈原、以孔子为主的儒家、以庄子为代表的道家,道屈兼融而偏于屈的阮籍,等等。而就美学传统而言,对陶渊明的影响,道家是主体,儒家是深层的,屈原是潜在的;道家是诗歌的,儒家的哲学的,屈原是精神的。
注释:
①AlbertCamua,Themythofaiagphua
②④见李泽厚《华夏美学》
③让·阿梅里《自杀·论自杀》,斯图加特克莱特考塔出版社,1983年出版
(责任编辑:慎思)